白日妄想

　　【第十二章】

　　奈森平時不太喝酒的，他不喜歡酒精帶來的昏沉與脫離感，那容易影響人對於事情的判斷，即便是再單純不過的事實也可能帶來誤解，但今晚他決定拿出那瓶喝了數年還一半有餘的威士忌。

　　冰塊與玻璃杯輕輕碰撞，燈光在杯中閃爍。

　　女子－－不，也許是該稱呼為加百列的天使，自奈森停止詢問後亦不再出聲，體貼的留給了他時間靜靜消化現況。

　　「『蒙大恩的女子，我問你安』……」奈森看她正低頭，似乎研究著那塊他半強迫塞給她的毛毯上的花紋，苦笑著啜了口酒。

　　屋內很溫暖，但她的打扮還是過於單薄。

　　「『主已與你同在。』」天使替他完成了後半句話。

　　以這個國家來說，『加百列』並不是什麼少見的名字，不過對於接觸神學的人而言，這個名字有著更深刻的意義。

　　更何況，奈森已經清楚的體認到她不屬於人類的事實。

　　他又喝了口酒，感受到熱度順著喉嚨刺激到胸口，還是令他無法習慣與喜歡上的感覺，可是奈森卻有種衝動，想就這麼讓自己沉溺醉意。

　　但是不行。

　　他克制了自己將酒杯湊上唇的動作，沉默半晌，讓思緒沉澱：「加百列大人－－」

　　沒想到這回換加百列苦笑了，她有些困擾的打斷奈森再次開口：「請不要這麼稱呼，你們該尊敬的只有天父大人。」

　　可是要他直接稱呼加百列－－認知上的身分讓奈森有些猶豫，這麼加上『小姐』的稱謂也不是那麼正確：「……小加？」

　　加百列莞爾，沒有阻止。

　　「根據小加的說法，已經阻止了十三件像今天這樣的事情了？」奈森跟著微笑，但笑容很快的隨話題消失：「如妳所謂，由惡魔所引起的災難。」

　　「－－是的。」加百列跟著收斂了輕鬆的態度，點點頭。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她本來沒有打算停留那麼久，就算天界亂成一團，時間拖長了米迦勒等人終究能夠平息，而一旦天界的狀況穩定，米迦勒也不可能繼續對她這樣『不能插手』的條件妥協。

　　天界那邊很快就會分派以小隊為單位的人手，接手路西法接下來的目標，哪怕她對他所言能夠自行恢復傷勢，在人間這樣的空間還是有個極限，只要拉斐爾找到機會一察看就會被發現。

　　她已經沒辦法繼續這麼耐心的等待了。

　　「小加希望我做些什麼嗎？」奈森提出出乎預料的問題。

　　加百列愣了一下，隨即溫柔了目光，搖頭：「伊文先生……我知道，這樣不公平對吧，奈森，我很抱歉讓你經歷這麼恐怖的事情。」

　　「妳需要對我－－」奈森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她曾對那麼孩子做的事，他所目睹的一切都超出他的理解範圍，他不作出排斥、卻也不代表他能夠立刻接受。

　　奈森只能攤開沒有拿著酒杯的那隻手，做出吐氣的動作。

　　但是加百列再次搖頭：「奈森，我希望你有所自覺，你的身上有很強的適應性－－上級天使在人間也有足夠的能量，能自行化成一般人的樣子，但是下級天使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所以任何承接到人間任務的下級天使，都必須找到與自己波長相合、具有『適應性』的容器。」

　　雖然以常理而言，除了神職人員之外，天使並不會輕易選擇其他的人類，他們也不被允許找上非自願的人，可是現在不只是天使需要容器。

　　那些追隨著路西法離開天界的下級天使，即使此刻變成身處於地獄的墮天使，一旦踏足人間，同樣也需要人類作為媒介。

　　「我……」奈森呢喃著無意義的音節。

　　與神父相遇後逐漸趨於平靜的生活，總是讓他忍不住產生能夠平凡一生的嚮往，然而此時卻由那名『告知受胎』的天使，親口宣告了他的特異。

　　往後這樣的危險只會一再發生嗎？

　　他可能將無辜的人捲進因為自己而起的危險嗎？

　　奈森無法組織自己亂糟糟的心情，只能略帶無助的望著眼前的天使。

　　「不需要那麼擔心，你擁有……保護。」加百列思忖了一下合適的措辭，她無法斷言她從他身上感受的另一股力量是什麼，但無疑奈森正受到她之外的守護：「只是請你記得，人間有著不屬於人間的存在。」

　　也許是好，也許是壞的其他。

　　語畢，加百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再次微笑，伸手拿過他手中的酒杯。

　　奈森還沒反應過來，她的另一隻手已經舉在他面前，微光於攤開的掌心閃爍：「例如－－下次別這麼毫無戒心的讓陌生人進屋，即使她自稱加百列。」

　　無解的疑惑跟著癱軟的身子陷入了沉睡。

　　加百列動作溫柔的讓他躺上沙發，替他蓋上那先前披在她腿上的毛毯，然後彎腰在他額間落下一吻：「雖然不知道是誰……」

　　既然那是好的方面的加護，她就不打算打擾力量的主人。

　　只是。

　　她離開了奈森身邊，神情有些黯淡失落。

　　總有些事是沒辦法輕易掙脫的。

　　「你不見我－－」她嘆氣，忽視了胸口的隱隱作痛：「我就去見你吧。」

　　輕輕的腳步聲迴盪在殿內。

　　據莉莉絲了解，這裡是瑪門原本的宮殿，是他身為四君主之一時勢力範圍的中心，即使已經統合了地獄大半勢力，路西法還是很自然地選擇了最和平的位置作為根據地。

　　其他被路西法所選擇的存在－－地獄四君主與前力天使貝力亞魯、還有前創造天使的薩麥爾－－也各自在殿內分到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例外的便是她，既無戰力足以敵對天界、也無法對地獄做出貢獻，卻同樣的被路西法所選擇了的一名人類。

　　那是莉莉絲出乎預料外的結果。

　　離開天界之後，她立刻對路西法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身為一名人類、即使與一般定義中的人類稍有出入，從唯一熟悉的天界離開的她，最後歸處終究只剩人間－－無論她喜歡或是討厭。

　　莉莉絲恐懼一切未知的同時，卻不得不自己對路西法這麼提議。

　　然而路西法在她說出打算後明顯愣了一下，隨後彎起微笑。

　　『－－待在這吧。』

　　那之後已經過了一個月，莉莉絲本以為自己只是踏入另一個囚禁了她的牢籠，從無法自由的天界，來到同樣受人擺布的地獄。

　　可是路西法並沒有如她想像那般，他不要求什麼、沒有向她索求任何事，反倒對她提出的請求百依百順。

　　即使那只是想要一些簡單的東西、或是短暫的到人間某個地點逛逛，路西法至今仍未對她說出任何一個拒絕。

　　莉莉絲偷偷望著走在自己身旁的側臉。

　　路西法不可能沒發現，身邊這女孩不時就會用疑惑、猶豫的眼神看自己。

　　可是比起她曾用顫抖的聲音表示願意面對人間的痛苦，她對他的眼神之中並不存在恐懼。

　　那更像是一種好奇的觀察。

　　「我想去人間。」莉莉絲一如平時作為先開口的那個人，一如平時的用肯定的句子、卻帶著試探的上揚音調。

　　路西法只是輕應了一聲。

　　－－明明他剛才才因為她而離開會議，還和別西卜爭執－－

　　莉莉絲對那過於平靜的反應稍有些不滿：「你真的可以把我丟在人間不管。」

　　不過她的提議這次依舊只是換來路西法唇角的弧度：「被惡魔欺負了？」

　　「沒有！」

　　他的反問過於避重就輕，他陪伴她出現的次數非常頻繁，無論是墮天使、或是惡魔明顯都受到路西法的用意，或多或少的對著莉莉絲抱著敬畏的迴避，即使那是為了避免扯上麻煩而刻意的遠離。

　　無論如何，對於毫無力量的莉莉絲來說，都是種保護。

　　但是在她再次反駁他之前，慵懶低沉的聲音從身後介入兩人：「雖然我無法理解你為什麼選擇莫名其妙的人，但是瑪門那邊已經差不多了。」

　　她和他同時停下腳步，莉莉絲轉身就要抗議自己才不是『莫名其妙』，連偏過頭都沒有的人先笑了：「輕視薩麥爾的話可是會倒楣的。」

　　別西卜冷哼，但也沒有繼續提出質疑。

　　畢竟那名墮天使雖說是為了保護創造天使長－－薩麥爾露出的敵意、那種確切的『戰鬥打算』，怎麼樣都超出一名專司創造的天使該有的程度。

　　最好的假設就是他擁有著比擬大天使的戰鬥能力，而受路西法重用。

　　「人間那邊可以不用管了，做好準備吧。」路西法丟下話，繼續向前走。

　　莉莉絲有些猶豫的回望，但別西卜得到指示就轉向了另一條走道，像是根本不在乎他的身邊站著誰。

　　她很快的跟上了路西法的腳步。

　　她不曾多問路西法關於天界和地獄的關係，可是路西法的目標一直都非常簡單明瞭。

　　－－他要掀起天界和地獄、甚至是三界的戰爭。

　　所以所謂準備是－－

　　她伸手，猛然拉住了路西法的手臂：「等一下。」

　　「嗯？」被拉住的人依言再次佇足，並沒有閃躲或甩開她。

　　與別西卜對話時連看都不看說話對象的人，此刻正與她四目相對。

　　莉莉絲忍不住微紅了臉，鬆開手。

　　她不時的就會想起，束縛著她、限制了她一切的天界，她也不曾忘記那些對她的請求視若無睹、不只是談話，連目光都刻意忽略她的守衛天使。

　　可是離開天界之後，一些曾經讓她忍受了那些冷言冷語的溫暖舉動就清楚了起來，那是在她找不到方向時還提著燈替她照亮腳下的溫柔。

　　她還有些不能拋下的、不能就這麼因為離開就袖手旁觀的事物：「和天界的戰爭……」

　　「－－從最初就不是我挑起的。」路西法的聲音稍稍沉下，先前平淡的神情也出現了些微變化。

　　他是受到什麼責罰而決定叛神，莉莉絲不知道、也未過問，可是那想必是非常沉重的痛苦，才能讓他如此的憎恨。

　　她清楚，同等的憎恨，往往都是源於同等的愛與在乎。

　　所以她不會去批評他的選擇是錯誤的：「－－嗯，只是我有一個請求。」

　　「說說看？」路西法壓低了詢問聲，目光下意識從莉莉絲身上移開。

　　「我希望一名天使平安－－」莉莉絲直直盯著他，可以的話，她希望路西法能看著她、知道她是認真的，可是他似乎正分神在其他事情，所以只好加重語氣：「雖然她肯定會在戰場上面對你……」

　　聲音因為路西法突然的視線而中斷。

　　還有他臉上的神情。

　　那是一直保持著平淡、偶爾為之的莞爾外，夾雜著憤怒和冰冷的詫異。

　　「她－－」莉莉絲很快從發怔中回神，立刻要完成未說完的部分。

　　「夠了！」但路西法直接打斷了她。

　　他不需要知道是誰－－準確地來說，是他已經知道是誰了。

　　在天界時有足夠權限能夠接觸到莉莉絲，而且會被她用『她』稱呼的天使，路西法的腦海裡不存在第二人選。

　　「等－－」

　　莉莉絲再次伸手想拉住路西法，但高大的身影在轉頭後立刻消失在眼前，徒留她一個人站在走道。

　　路西法展翅飛離瑪門的宮殿，速度快得劃開了空氣中黏濁的混沌。

　　「連那個莉莉絲都能夠為妳求情……」

　　他想甩開腦海中的面容，卻只是讓胸口的憤怒更加激烈的灼燒著：「－－我會見妳的。」

　　－－那個一一阻止了他在人間的計劃的傢伙。

　　－－那個在前一刻闖入了地獄的天使。

　　＊「『蒙大恩的女子，我問你安，主已與你同在。』」出自路加福音第一章２８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