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妄想

　　【第十三章】

　　「薩迦利亞。」

　　恐怕當初人類聽見宣罪的鐘聲也不過如此吧。

　　薩迦利亞仍然帶著笑看著眼前神情凝重的天使，雖然錯不在他－－原先在閱讀的阿修利爾已經將書闔起，全神貫注在兩人接下來的對話上。

　　「如果我沒記錯，」薩迦利亞攤手，語氣輕鬆：「大天使長同意的條件應該是『不干擾她』？」

　　米迦勒的臉色稍微沉了沉：「－－沒錯。」

　　現在確實是他理虧，當時因為過於倉促的決定，他也沒能和加百列確定好時限，可是現在即使違約，他也不能繼續放任這樣的狀況了。

　　不只是他，而是他們其他大天使們的共識。

　　眼前這名天使肯定是知道的，加百列光是說服讓他們同意條件就花了不少心力，無論她想要達成的目的是什麼，她會盡可能讓時間延長到充裕，薩迦利亞會如她所願的替她完成這件事。

　　正如他並沒有阻止她提出這麼危險的做法一樣。

　　米迦勒本來深信著薩迦利亞，至少他、只有他，一定會將加百列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考量。

　　「在這之前我有必須兼顧的責任。」米迦勒辯解似的說著：「可是她的條件並不合理－－絕對不是『最正確』的選擇－－」

　　「所以即便意識到了加的錯誤，大天使長仍然將職責置於最優先嗎？」

　　米迦勒語塞。

　　被戳中了他最無可辯駁的軟肋，此刻甚至連這不合乎禮節的插嘴，他都無法做出斥責－－連對阿修利爾說出一句『你們又有不同嗎』的質問都沒辦法。

　　「好了阿修。」最後還是薩迦利亞出言阻止了身旁的人，他慵懶地從沙發上起身：「找到加百列－－大天使長需要我協助的就這樣對吧？」

　　米迦勒從錯愕中回過神，點點頭。

　　銀髮天使半闔上眼，稍微移開與他對視的目光：「得下趟人間。」

　　不安的情緒在胸口擴大。

　　能夠成為某個領域的天使長，自然是有優勢的所在，米迦勒更是曾在近距離中體會過薩迦利亞感知的力量－－從天界、到人間，他是協助了神創造萬物之長，不用說一兩名天使的下落難以掌握。

　　更何況就算加百列決定化為人形進行任務，她的身分依舊是無可撼動的上級天使，撇除刻意隱藏行蹤外，薩迦利亞要找到她肯定是分秒間的事。

　　所以在對他提出不干擾的條件後，她還是替自己的行蹤追加了保障。

　　「那就走吧。」

　　烏列已經從文書的公務中抽出手，可以暫代他了－－米迦勒有些焦躁。

　　他要親自帶加百列回來。

　　地獄缺乏大面積的植被，卻非完全沒有植物生長，而構成生命生存的必要元素同理的存在，不見底的湖面死寂，倒映著灰暗的天際，泛著一絲鐵鏽般的暗紅色澤。

　　她是抬眼望去的空間中唯一的光。

　　路西法微微仰著頭，不願意用正視的角度面對那陽光般的燦爛：「闖入地獄的天使，我給妳十秒說明來意。」

　　加百列的臉上頓時閃過一抹不滿和憤怒，然而僅僅瞬間，她沉澱情緒，用不動搖的目光沉默對應他的警告。

　　他給她十秒，這十秒鐘他就不會再主動對她開口。

　　其他強大的力量正向著她們而來。

　　加百列伸手，抽出掛在腰間的長劍。

　　「……時間到。」路西法應戰。

　　劍鋒與劍鋒相逼的瞬間，加百列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沉重壓力，不需要考慮她此刻恢復了多少力量，從根本上她就沒有半分機率能戰勝他。

　　但她並不是第一次與路西法刀劍相向。

　　加百列放鬆手上的力道，藉著路西法因為慣性向她又踏前一步的瞬間矮下身子，躲過會奪走她意識的狠戾一擊。

　　路西法對她利用身形優勢的戰略沒有任何的意外。

　　既然一隻腳踏前了－－路西法順勢從那股勁中抬起另一隻腳，猛地側踢掃過無法立刻閃避的身子。

　　加百列早已有所準備，抬起的手臂在承受被重物撞擊的疼痛，雖然減輕了傷害但她的身軀還是因為力道而被逼退。

　　她沒有在腳下施力，而是借路西法踢擊的力量拉開距離，幾乎是被踹飛的姿態有些狼狽，但她現在沒有餘力和路西法硬碰硬。

　　應該要立刻就追擊的路西法停手。

　　整片黑霧如瀑布般從加百列上方傾瀉，一眨眼就吞噬了她的身影。

　　「你已經動手了？」已經先跟著做出攻擊行為的惡魔姍姍的詢問：「如果大天使是想了一陣子才決定要加入你呢？」

　　瑪門和阿斯莫德只稍慢別西卜幾秒的降落在地，各據黑霧的一方截斷加百列能夠逃跑的路徑。

　　剛才還和他們待在同個空間中的兩名墮天使卻沒有出現。

　　別西卜不滿的嘖聲。

　　他的問話雖然是隨口揶揄，但此刻還是忍不住產生要是自己說中就好了的想法－－不說那兩名墮天使多沒自覺，現況倒是顯得他們惡魔更積極在協助路西法上了－－加百列加入的話至少能換掉其中一個吧。

　　他們因為戰敗而服從路西法，但若行為因此成為諂媚那也太噁心了。

　　不過。

　　冷冽氣息吹散黑霧，肉眼隱約可見懸浮在空中的細小冰晶。

　　原先平靜的湖面翻湧。

　　路西法自然是已經歸類了來者的意圖，才會採取對『敵人』的反應。

　　在黑霧散開後，加百列安然的立於原地。

　　情況還在她預想的範圍之中，也許還好了那麼一點，至少在這的惡魔公爵只有三名－－在她差不多阻止完人間的襲擊後，梅菲斯特還未歸隊。

　　只要路西法不下令，她需要面對的對手就僅有兩名。

　　加百列提劍，重新擺好架式。

　　因為意識到了狀況，別西卜好整以暇的退開，改而站在加百列身後，與路西法各自佔去另外兩個方向。

　　路西法沒有對這明顯是要觀戰的舉動出言，加百列甚至還沒看見他的表情是不是有因此出現變化，他的身影已經近在眼前。

　　『吭！』

　　劍光一閃，沒有退路的加百列接下。

　　她可以閃避的手段只剩上方，那是此刻最不明智的、等同於將弱點直接暴露在路西法面前，況且旁觀的惡魔們雖然不直接加入戰局，並不等於會眼睜睜放任她做出逃跑的行為。

　　先前被踢中的左手臂還有些未退去的麻，但加百列沒有更好的想法。

　　眼角餘光瞥見另一抹寒光閃過，路西法沒有閃避－－力量分為很多種，在劍術上表現普通的可能在赤手空拳的搏鬥中出類拔萃、在近戰佔不了便宜的也可能比別人掌握更精確的遠距離狙擊。

　　只可惜她的對手是他，是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戰勝不了的壓倒性戰力。

　　他頭也沒轉就攫住她的手腕，阻止那短短的第二把刀刃觸及身體。

　　「唔！」

　　路西法感受到的是她因為不肯放鬆指向他的力道而顫抖。

　　但加百列正盡全力阻止從舊傷處撕碎她力氣的疼痛。

　　地獄的『水』雖然非全然的純粹，混了許多她不願意去細想的紛雜，可是基礎構成的元素不會因此改變，她可以藉此壓下從環境就帶給她的巨大劣勢。

　　她必須壓下那些現在無暇顧及的外在條件。

　　「哼。」

　　從她身後傳來看到趣味事情而意味深長的嗤笑。

　　別西卜不會因為路西法要幫忙出手、哪怕就算他用下令的也只會讓他更不甘願，但他沒道理放著引起自己興趣的東西袖手旁觀。

　　加百列分心了。

　　在惡魔向著她們而來之前，衝破地面的水龍捲阻絕在他與她們之間，帶有意識般扭曲襲向別西卜。

　　但這對任何一個有翅膀的存在來說都只是兒戲，連熱身都算不上。

　　別西卜展翅，一下就超越水龍捲攀升的速度，繞過那過於單調的攻擊路線，從正上方朝兩個身影急墜。

　　不需要刻意的計算，路西法知道自己在哪個瞬間鬆手，別西卜就只會威脅到加百列。

　　加百列卻露出鬆了口氣的神情。

　　原先與他相抗的力量搶在他主動退開之前消失，嬌小的身子因此直直的向的上摔去，這都在可以接受的變數範圍，路西法無法立刻收回自己前傾撲向她的力量，所以他立刻展翅。

　　只要輕輕一搧就足以避過。

　　加百列在自己倒地前鬆手，長劍比她更先落地。

　　「妳－－」

　　轉而握上他劍柄的手幾乎碰觸到他的手，但加百列握得更堅決，從護手到劍刃，五指緊扣著他的劍，她不在意自己的內腕因為角度被劃傷。

　　這麼一來，路西法要閃開別西卜就只有主動鬆手一條路，但那個瞬間他的劍就會是她不可能失準的攻擊。

　　倉促的攻擊不可能造成多麼嚴重的傷勢，至少是路西法完全不需要在乎的程度。

　　－－可是他不接受讓她傷了自己。

　　他驀地重新抓住她握匕首的手，然後猛然搧翅。

　　別西卜的攻擊落了空。

　　在旁觀的角度，是路西法拉著加百列一同躲過了攻擊－－前者沒有打算給任何人誤會、哪怕是故作誤解的發言，他施力，打算在落地的同時重摔她。

　　「嗚－－」

　　加百列鬆手，但已經來不及。

　　背部重重撞擊到地面的同時，劍鋒在手臂內側更上方的位置劃出血痕，然後貫穿她的肩膀將她牢牢釘在地上。

　　就算是不善長戰鬥、在過去的日子中幾乎不與天界正面起衝突的瑪門，這時候也發現了微妙的地方。

　　加百列始終沒有用物理攻擊以外的方式對付過路西法，反之亦然。

　　路西法倒是可用遊刃有餘帶過的簡單，但對於主動挑釁、一直都是被動方、看不出絲毫勝算的加百列而言，比起不想傷他，更像是慢慢的被揭露她的有勇無謀－－加百列沒有那個餘力操縱其他力量。

　　－－她比過去任何一次交手的時候還要弱。

　　別西卜意識到這個事實後，立刻失去了興致，冷冷哼了一聲，身影隨即被黑霧包裹消失在原地。

　　已經不會出現變數的戰鬥結果沒有必要當個觀眾，他可不想還得為無聊的表演送上掌聲。

　　「別西卜！」瑪門的呼聲也沒有喊住他。

　　「……你們也離開。」路西法下令了。

　　是加百列從來沒想過會如此順利的一個指示。

　　瑪門擔心著先離去的對象，加上現在留在這也沒有必要，他向著路西法點頭後立刻追去。

　　－－宛如他已經知道別西卜的去向一般。

　　「啊！喂！瑪門！」

　　阿斯莫德顯然對這行為感到不悅，但還是立刻跟上。

　　再次只剩下路西法和加百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還有因為肩上的桎梏被猛然抽離時她壓抑不住的嗚咽。

　　鮮血因為失去堵塞物而汩汩流下，很快的浸染她身後的土地。

　　「妳的力量傷害不到我。」路西法虛壓在她身上，即使如此現在的她也無力反擊，握著短劍的手腕仍被壓制、而另一手則是因為傷勢無法輕易動彈－－也只是『如此』而已：「但祂的力量可以。」

　　他的目光瞥向他禁錮著她的手。

　　那是無法被『壓制』的力量。

　　「嗯，可是你誤會了，那不是我的來意。」加百列忍著疼痛。

　　－－彎起笑容，鬆開短劍。

　　自始至終比寒冰更加冷淡的神情終於出現動搖。

　　劍還在他手中，路西法隨時可以給身下的人更重的一擊，此刻他想要奪走由神所創造出的造物的任何一部份都可以：「先出手的－－」

　　「先出手的，不是我。」加百列打斷了他的話，儘管感受到周圍的渾沌氣息帶給她的影響越來越大，每分每秒都在侵蝕她僅存不多的意識，但她還有想說出口的：「不是－－我備戰不過只是，因為他們的到來。」

　　路西法怔住。

　　他給她十秒的時間，正是知道那些惡魔公爵出現前剩下的餘裕，而在他動手之前，加百列只是保持著隨時可應戰的狀態。

　　她不是先出手的那個。

　　「－－我現在，能夠回答你的問題。」

　　每一次的動彈都帶著極端的痛楚，但加百列選擇忽視那些，還在往外冒著鮮血的手扯上路西法的衣領。

　　在他反應過來要推開她前，她已經撐起身子吻上他的唇。

　　路西法茫然的伸手攬住因為耗盡最後一絲力氣而癱軟的身子，這次他輕輕將她放下，從跨在她身上的姿勢退開，神情逐漸平靜。

　　如果忽視那些傷勢、如果不去在乎她已經幾乎消逝的存在，她臉上的笑容宛如只是沉沉睡去那般安穩。

　　路西法無需再補上一擊，只要將她丟在這，他離開後那些循著血腥與本能追來的魔獸們自然會將天使分食殆盡。

　　只要將她丟在這，然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