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妄想

　　【第七章】

　　即使天界的每重天都有其重要的功能在，如日月星辰的運作、審判之所、神所居之處等，一重天的地位仍舊有些許不同的意義。

　　這裡是界與界接觸的相交點、是接引靈魂的開端、是任何存在想要進入天界必經的門扉。

　　－－是抵禦所有不速之客的第一道防線。

　　樂園之門內之為樂園，便是獲得許可的存在方可進入的應許之地。

　　路西法並不訝異自己帶著地獄的惡魔闖入天界的範圍時，印入眼簾的是已經在門外嚴陣以待的天使軍隊。

　　地獄如此大規模的出動，更何況是跨越三界間的移動，天界無論如何都會察覺到異常，恐怕是從他離開天界後就已經有所戒備，但這個效率－－

　　路西法唇邊微微揚起的弧度始終沒有消失。

　　那些大天使果然進步不少啊。

　　雖然私下大概有個犯規的助力在，但不可否認，那些都曾是他眼中『小天使』的傢伙們，至少在這方面已經可以靠他們六個的力量達到他的程度。

　　他忽略了目光掃過佇立在眾天使之前的六個身影時，打從心底浮現的灼熱與酸澀感。

　　如果說沒有絲毫期待，那肯定是謊言，但此刻的事實足以讓他徹底死心，那就夠了。

　　「你們有多少人，有把握能夠傷到我？」他的聲音沒有刻意提高，宛如陳述真理那般平靜而輕柔，恐懼的重量卻無比清晰的壓在每個聽著的對象肩上：「又有多少人能斷言我就是錯誤的那方？」

　　「如果沾染黑暗的羽翼不是最好的證明，那什麼才是？」微微壓抑的哽咽讓聲音更像小孩子般稚嫩，即使如此，烏列還是仰頭看著那傲視著天界、冰冷注目著天使的身影：「路西法啊，早晨之子、黎明之星，貴為所有天使仰望的光芒，你為何墜地？為何不再閃爍了……」

　　路西法的輕笑打斷了他的話：「天界真是打從內部就腐爛透徹的地方。」

　　「夠了，對自甘墮落的墮天使沒什麼好說的。」米迦勒伸手，阻止了烏列繼續說出那過於卑微的期盼。

　　烏列緊咬下唇。

　　「你也冷靜一下。」米迦勒旁邊的天使按住他下個瞬間就要抽劍指向路西法的手，搖搖頭，淺梨色的髮絲隨風輕拂在耳際－－那是一陣帶著澄澈力量的安撫。

　　比起身後不少同樣被輕蔑言語激怒的神情，這名天使的臉上還是安定的溫和，然而不會讓人因此覺得他軟弱：「－－現在的你，試圖成為神嗎？」

　　他代替同伴做出詢問。

　　路西法絕對來者不善，但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我的墮落是傲慢嗎？我的叛逆是不敬嗎？」路西法的神色稍稍沉了下來：「－－不。」

　　他不需要成為那樣虛偽的存在。

　　漆黑寬厚的羽翼自他肩脊處展開，那是天界獨一無二的六翼，陰冷的氣息頓時壟罩整個天界：「正因為我曾為最接近祂的存在，我更了解天使並沒有被平等的對待，我們僅是維持運作需要的棋子、僅是唯命是從卻被用之即棄的零件，天使被賦予一切美好的思維，卻是最可悲的工具。」

　　以米迦勒為首的幾名大天使都對路西法的敵意做出應戰準備，天使群中卻在同時出現了動搖的神色。

　　「所以跟隨我吧，為了拿回我們應得的權力。」

　　語聲落，一個個身影紛紛脫離天使的隊伍。

　　隨著米迦勒等人的臉色更加難看、卻難以出言制止，路西法滿意的笑了。

　　「『你們不一定死，因為神知道，你們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

　　輕喃似未被任何對象捕捉入耳，如同微弱的雜音消失於四起的振翅聲與喧嘩聲中。

　　軍隊邊緣、已經臨近天界的邊緣，幾名始終沒有參與這場爭辯的身影停留，包含薩迦利亞，他們的神色一直都沒有隨著路西法的言語改變，彷彿一切皆與他們全然無關的旁觀者。

　　直到其中一個身影向前踏出了一步。

　　「薩麥爾。」薩迦利亞開口，叫住同為創造天使的同伴。

　　「不要攔。」被稱作薩麥爾的天使回頭淡然一笑，眼底深處如垂敗的紫羅蘭般，了無生息、剩下倦怠：「沒有必要。」

　　－－若說善惡是如此簡單的答案。

　　薩迦利亞沉默片刻，然後挑眉笑了：「嗯，沒打算攔。」

　　薩麥爾轉過身正對著他，略帶感激的鞠了深深一躬，然後在薩迦利亞的注視下展翅，向著正把目光望向他們的身影飛去。

　　有的時候，過多的言語都是沒有意義的。

　　－－然而一個存在被賦予的第一個意義，往往是被呼喚的那個名字。

　　幾乎多達三分之一的天使選擇加入路西法，還是讓剩下的天使無一不感到壓迫與憤怒。

　　路西法的笑容摻上一種理所當然的傲慢，一字一字宣讀：「自此我便是與天界勢不兩立的王，是萬魔之主撒旦，再無存在可以直呼我的名諱。」

　　力量隨他的心念而動，轉瞬籠罩三界。

　　－－那就是曾經的總領天使長擁有的絕對的力量。

　　「……唔。」在所有天使都等待大天使們下一步的指示之前，路西法的已經被那混在天使群中獨特的存在分了心，他的力量在蓋過一切後，才察覺了那過於微弱的異常。

　　還真是沒有預料到的來客啊。

　　「貝力亞魯。」短暫的時間中已經掌握了選擇歸順自己的天使名單，路西法淡淡的點名不算陌生的同伴，給出第一個指示：「把莉莉絲帶來。」

　　「莉－－」

　　「是。」

　　路西法既然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所有存在都清楚聽見了他下的命令，烏列第一個跳腳要阻止。

　　被點名的天使只是優雅的鞠躬，身影立刻消失。

　　「快找到莉莉絲！」米迦勒的速度不比烏列慢上幾分，立刻朝周圍的天使吩咐著。

　　然而路西法本來就佔了先機，替他執行的天使更是前中級三隊中，力天使軍團之長－－最重要的是，此刻出現在這的人，是出於自我的意識想離開的。

　　天使群中出現騷動的下一秒，貝力亞魯已經摟著一名褐髮女子的腰回到路西法身邊。

　　她沒有天使的力量、也沒有天使存在的純粹，這千年來不變的只有與天使相同漫長的一成不變，與她眼底幾乎放棄了的掙扎。

　　希望的火苗因為那個向她伸出手的男人而再次燃起。

　　「妳想離開嗎？」

　　那是和其餘天使截然不同的待遇，他們擁有的只是在衡量過後選邊的選擇權，然而她得到的是『邀約』。

　　莉莉絲低下目光，搭上了他的手。

　　懷中的人已經有人接去，貝力亞魯無須路西法費多餘的唇舌，自己回到了他身後的隊伍中。

　　「哎。」

　　聲音似笑又似嘆息。

　　『吭！』

　　路西法微微偏過身子，護著莉莉絲稍微向後，但即便不是慣用手，他依然穩穩地接下那光有力道卻沒有半分技巧可言的襲擊。

　　「創造天使長！」

　　「薩迦利亞！不要自作主張！」米迦勒和天使的監督者－－拉貴爾同時喊住了薩迦利亞。

　　但銀髮天使只是笑著，語調仍是那般慵懶：「這是我跟晨星的問題，別插手。」

　　正一臉暴躁又擔心的準備展翅飛去阻止他的烏列愣住。

　　興許是因為未曾想過，在路西法明白表達自己與天界的對立後，還會有選擇留下的天使以『晨星』去稱呼這名敵人。

　　薩迦利亞的目光瞥向路西法身後，只是一眼，很快的轉了回來。

　　路西法並沒有因為他的舉動分心－－即使在薩迦利亞動手的瞬間，他可以清楚感受到身後對於自己那明顯的敵意。

　　莉莉絲感覺到他的胸膛微微起伏。

　　路西法無聲的嘆了口氣：「憑你那戰力？」

　　「嗯，說的也是，再怎麼說都是臨時借來的。」薩迦利亞聳肩，隨手將手中笨重的長劍往後拋。

　　「喂－－很危險啊！」

　　抗議聲從天使群中傳來。

　　但避開這種墜落物，對任何一名天使來說都不是什麼難事，倒不如說他如果此刻砸到了誰，才令人意外。

　　「晨星－－」

　　眼前的天使丟了武器，也是他先主動挑釁的，可是路西法無視身後那些目光帶著看好戲的惡魔，沉默的允許薩迦利亞出言和自己『溝通』。

　　他卻沒有想到，話才剛要出口，銀髮天使像感覺到了什麼般自己停下，突然轉頭望回天使之中。

　　有個剛剛不在的身影出現。

　　「嗯，算了，不重要。」薩迦利亞背對著他就要回到天使中。

　　這傢伙始終表現出不擔心他會出手攻擊自己的從容。

　　路西法收緊握劍的力道，立刻要趕在他離開前出聲。

　　可是薩迦利亞連頭都沒回的打斷了他：「你不明白，你的憤怒讓你變得愚昧，晨星。」

　　薩迦利亞輕輕落下，在自己原先待著的地方，然後從歸來的天使手中，抱過他懷中意識不清的加百列。

　　路西法移開目光，不再注視著那一幕，他收起劍，對著始終對自己所有舉動都無能為力的六名大天使開口：「當我再次造訪天界之時－－」

　　－－便是這個三界將出現巨大變化的戰爭起始之時。

　　『路西法，我今天見到她了！』

　　天使之中，擁有性別的比例並不算少數，而男性與女性的數量也幾乎可以畫上等號，然而一旦將範圍縮小至上級的天使，加百列能夠用『她』去稱呼的對象就少了許多。

　　看了一眼已經與自己熟稔不少、更會在薩迦利亞不在天界時，把自己的房間當她房間窩著的小天使，少年天使將目光放回神交代給他的任務中：『誰？』

　　幾個名字從他腦海中閃過。

　　『莉莉絲。』

　　加百列卻吐出他預料之外的音節。

　　路西法再次抬起頭，這次他們的視線交會半晌，他才意識到她就只是和自己分享了一個事實，因此嘆了口氣：『妳跑到伊甸園去，米迦勒沒生氣？』

　　雖然眼前的小天使連總領天使的領域都敢擅闖，要說她哪天就告訴他偷偷去了一趟人間，路西法恐怕也很難表現訝異，可是伊甸園畢竟是被其他天使嚴格看守的地點，該重天的鎮守天使還是非常一絲不苟的嚴厲。

　　『什－－我是有事找米迦勒，在守衛天使的同意下進去的好嗎！』小天使皺起臉抗議：『才不是擅闖！』

　　怎麼會第一個反應是她做壞事啊。

　　路西法莞爾。

　　『路西法，她－－』小天使收起玩鬧的心情，總是情緒豐富的臉蛋少見的流露著過於沉重的哀傷與困惑。

　　『我不太記得了，關於莉莉絲的事。』

　　她的問題被簡簡單單的話語駁回。

　　即使知道是謊言，加百列卻只是看著那再次錯開了自己注視的人一會，無聲的點點頭。

　　－－莉莉絲的存在，即是天界制度腐敗最赤裸裸的證明。

　　但知情的天使只是學會無視著那潰爛的傷口，如果不夠重要、如果理會了只會產生弊端，盲目的讚頌著表面的良善與美好往往是最簡單的選項。

　　視而不見總是最輕鬆的道路。

　　路西法曾經在最靠近真相的位置，帶給了莉莉絲最大的傷害。

　　『這次總是亂來了吧。』他無奈的嘆氣，代替她洋洋灑灑的寫滿整頁的檢討：『不是說不是擅闖？』

　　『我是說那次不是擅闖。』小天使吐舌，理直氣壯：『但我沒說之後不會。』

　　但那總歸是不對的。

　　加百列低下頭，希望路西法能幫她解決困擾：『不能……莉莉絲一個人在那很孤－－』

　　『加百列，不要再靠近伊甸園了。』

　　從那次之後，路西法就再也沒有接過加百列擅闖伊甸園的投訴。

　　＊「『你們不一定死，因為神知道，你們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出自創世紀第三章４－５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