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妄想

　　【第十一章】

　　夜色降臨，街燈亮起。

　　距離住宅區有段距離的教堂燈光因為彩繪玻璃而燦爛，一名男子推開木門從中走出。

　　「奈森！」

　　隨著呼喚，穿著黑白聖袍的神父趕在木門關上前追了出來，那張以神父來說略偏年輕的臉上寫滿擔心：「等我收拾一下，送你回去吧。」

　　「不會有問題的。」被稱作奈森的男子只是笑笑，婉拒了掌管這座教堂、同時是自己友人的神父的提議：「下周見。」

　　已經是以年計算的日子，他只要工作有休假的日子都會過來，往往都待到陽光消失在天際才離開，更何況都已經是個成年男子了，奈森的體格不到強壯但也不是什麼弱不經風的程度－－神父還是難掩欲言又止的憂慮。

　　「願你有個美好的夜晚，神父。」奈森莞爾，刻意的模仿了神父送其他人離開教堂的話，似是想緩和他的擔心。

　　神父盯著他半晌，終於輕輕一嘆，無奈的跟著微笑：「願你有個美好的夜晚，伊文先生。」

　　雖然不是市中心，沒有過於繁華的夜生活，但是夜未深，還有不少晚餐後正在散步、遛寵物的居民，奈森走在熟悉的路上，和一些熟視的鄰居打招呼。

　　應該是個習以為常的夜晚，卻透露著某種難以捉摸的不協調感。

　　奈森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但不是好事。

　　－－這是神父今天表現那麼反常的原因嗎？

　　奈森的腳步驀然出現停頓。

　　尖叫聲。

　　不是非常清晰，同個時間路過他身邊的那個女士和她牽著的黃金獵犬沒有任何反應，行道樹下的貓還在把粗糙的樹幹當成貓抓板。

　　彷彿只有他聽見。

　　「……如果是錯覺就好了。」奈森低聲呢喃，思忖了一下是否該連絡不久前才剛分開的神父過來一趟－－至今他仍無法忘記當初認識神父的契機－－但畢竟是許久沒有再發生過的狀況了，說不定，奈森的心裡抱著『可能真的是錯覺』的期盼。

　　就先遠遠的察看，沒辦法的話再說吧。

　　下定決心的男人轉身離開回家的路線，走入街與街旁的小徑。

　　拐過幾個彎後就是夜晚會熄燈的工廠廠區，只有每隔一段距離亮著的微弱街燈作為指標，緊鄰工廠小路旁流淌著一條小河，白日裡是不少小孩子會來嬉戲的地點。

　　但是不該是這個時間出現的。

　　這次的尖叫聲無比的清楚，可以聽得見聲音中的恐懼、顫抖和哽咽，在燈與燈的照耀範圍內，除了小小的黑影外還有三個高大的身影。

　　其中一個人將手伸向小身影，似乎下一秒就可以碾碎他。

　　奈森抓在手上的手機來不及撥號，身體就已經先動了起來：「你們在做什麼！」

　　似乎沒想到會有人打擾，黑影的動作停格了一下，奈森趁機跑上前抱開孩子，但另外兩人立刻散開在左右，堵住他們能夠逃跑的路線。

　　而他正前方的黑影則是迅速反應過來，轉而將手伸向他，奈森還沒意識到他的目的是什麼，腕間傳來被劃傷的疼痛，伴隨著『噗咚』一聲，原先還抓在手上的手機已經消失在奔流不停的漆黑河面。

　　－－有利器嗎？

　　奈森瞪著正前方收回了手的黑影，向後退一步，略為溫熱的血液順著手臂留下，一陣陣的刺痛讓他沒辦法繼續抱住已經不輕的重量。

　　他無可奈何的放下小孩子，任他啜泣著引緊抓住自己衣角，努力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那些人對他的目光，卻阻止不了空氣中那赤裸裸的惡意。

　　即使他明白自己此刻做的多半是徒勞。

　　身後的河川水流聲清晰到讓人絕望。

　　「運氣真好啊，沒有引來那個麻煩，反而一次抓到了兩個。」

　　遠處的光線僅能讓奈森捕捉模糊的輪廓，卻無法看清黑暗中的面孔，儘管聽得懂他所說的語言，內容與語調卻帶給他無法忽視的壓迫感。

　　先不論所謂『麻煩』，但一次抓到兩個－－恐怕對方的目的本來就是個小孩、還有自己。

　　不一樣。

　　比起沒有先連絡神父的後悔，奈森突然產生幸好沒有先連絡他的慶幸。

　　這和他過去曾經面對的問題完全不一樣。

　　他是自己愛管閒事攪和進來的，能夠不連累神父被牽扯進來也許更好。

　　只是……只是。

　　奈森看了眼左右，右側那人的身形相較之下較沒有那麼魁梧，如果出其不意撞上去，應該多少能拖慢他。

　　能跑一個算一個。

　　奈森正絞盡腦汁想暗示身後的小孩自己的打算，突兀的清脆嗓音已經打破這緊張的氣氛：「那個『麻煩』是指我嗎？真是傷人的說法。」

　　左手邊街燈下出現一個與黑影相比嬌小許多的身影，陽光般的髮絲閃耀，她穿著一件在夜晚顯得過於清涼的連身裙。

　　不過與這險惡現狀落差最大的，是她正掛著甜美的笑容。

　　奈森正前方的男子立刻與左手邊的人站得近了，雖然右邊的人影依舊守著不讓他們逃跑的方向，但注意力顯然同樣在剛剛出現的那名女子身上。

　　「嗯，十二、不對，是十三組了吧，回去和你們的君主回報的人數。」女子的聲音很輕鬆，但奈森可以感覺到那三個黑影同時戒備了起來：「－－既然如此居然還選在水邊，小看人也要有個限度。」

　　「阻－－」

　　負責發號施令的黑影正要大吼，聲音卻倏地被截斷。

　　三個身影轉瞬間被凍成冰柱，奈森可以感覺到空氣中那股刺人的寒冷。

　　女子走向他們，輕敲冰面，伴隨著清脆的碎裂聲，三柱冰頓時碎裂成一片片的殘骸，很快的溶解流入土中。

　　那三個身影彷彿未曾存在過般，任何痕跡都沒有留下。

　　激烈的心跳與呼吸都還來不及緩和，女子已經走到奈森與小孩子面前，她對前者笑笑，然後蹲下身子向那個孩子伸出手。

　　原先將奈森的衣角抓得都皺了的力道突然放鬆，奈森彎腰想阻止，女子已經輕輕抱住癱軟的小身子：「這麼恐怖的事，不要記得比較好。」

　　光芒閃過，她攤開握拳的右手，一朵雪白的蒲公英出現。

　　奈森停下他先前無法判斷是好或壞而想要攔阻的舉動。

　　女子朝蒲公英呼了口氣，輕柔的種子隨著風飛翔，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雙手抱起小孩子，對奈森笑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先送這孩子回家。」

　　奈森向她點點頭。

　　沒有引起騷動、沒有被盤問、沒有任何的質疑。

　　對一個把自己還在唸小學的兒子送回家的陌生女子，還是在這樣的夜晚，孩子的母親似乎並不意外。

　　奈森隱約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從那三個奇怪的人，到這名女子－－若是詢問神父，恐怕會有更多的線索，但奈森只能知道事情並不簡單。

　　門關上後，女子轉頭發現奈森正用袖子壓著手腕。

　　「抱歉，我沒有注意到。」女子向他伸出手：「請讓我來吧。」

　　奈森下意識的想告訴她只是小傷，回去包紮一下就可以，但女子的聲音卻有著某種難以拒絕的堅定。

　　明明年紀看起來比他小得多，她的一言一行卻比外表冷靜沉穩許多。

　　他伸出受傷的手，血汙已經染得哪裡都是，不過傷口確實不深，邊緣凝固了不少。

　　女子另一手附上傷口，泛起微光。

　　疼痛減緩－－直到完全平復，然後他的手被鬆開。

　　「……謝謝。」奈森驚訝的收回手，又很快的伸向女子：「奈森尼爾．伊文。」

　　「－－加百列。」女子莞爾，與他握手。

　　路西法看似根本沒有在聽。

　　回報完的惡魔們忐忑不安的面面相覷，該說的說完了，但沒有得到允許前他們也不敢隨意離開。

　　救星般的敲門聲傳來。

　　同坐在桌邊的瑪門看了路西法一眼，應聲：「請進。」

　　莉莉絲的面容出現在推開的門後：「在忙？」

　　「沒有。」路西法朝惡魔們擺擺手。

　　獲得准許的惡魔們立刻倉皇逃出會議室。

　　「一次兩次你還可以說是那些傢伙運氣好。」別西卜看著路西法起身離開座位，對這次的妨礙顯然又不打算發表任何看法，立刻不滿的開口：「這已經不是用『巧合』來解釋的了。」

　　雖然路西法沒有詳說自己給出的名單是什麼，但顯然天界有人意識到了。

　　天界有人正針對路西法的計劃在出手。

　　別西卜絕對不會說自己有多了解路西法的個性，但是差的那一面他還是多少有點心得，更不要說這麼明目張膽的干擾，就算今天主導這計劃的是瑪門也該露出不悅的表情了。

　　雖然在計劃剛開始，最熟悉人間－－大概也是私心最想待在人間活動－－梅菲斯特立刻自告奮勇的接下指揮的職責，路西法也給予讓他隨意的首肯。

　　但梅菲斯特沒能阻止計劃受到阻撓，而路西法卻像完全不在意一樣。

　　「既然留人回來通風報信，你還要往陷阱裡跳？」路西法只是走向莉莉絲，回頭挑了下眉：「我不會要你們信任彼此，但既然在這，你們的立場都是一樣的。」

　　他看著數日過去，依然是完美分散在桌子左右兩側形成分界的幾人。

　　準確來說，分成了惡魔、與墮天使。

　　「對一個在天使攻擊你時還順便想補你一刀的傢伙？」別西卜質疑。

　　他的視線撇向正坐在他對面，正笑得一臉無可奈何的墮天使，然後轉回盯著沒有情緒波動的路西法。

　　－－沒有情緒波動也許不太對，應該說，沒有別西卜預料中的負面情緒。

　　因為路西法勾起了嘴角：「是壞習慣，對吧，薩麥爾？」

　　「……要是期待我能改正請讓我現在辭職吧，撒旦大人。」薩麥爾的座位背對著路西法，但他沒有回頭，只是半舉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

　　「不用了。」

　　在別西卜陰沉的目光下，路西法沒有在意的與莉莉絲一同離開會議室。

　　徒留空間中陷入尷尬的靜默。

　　讓別西卜繼續試圖和薩麥爾吵架也不是好辦法，瑪門原打算緩和氣氛，薩麥爾身旁的黑髮墮天使已經先開了口：「你是認真的嗎？」

　　他當時也是在最近的距離看著事情發生的天使之一－－因為隱匿能力優秀而被路西法指示去帶回莉莉絲的力天使－－貝力亞魯，他在路西法的身後，同樣親身感受到那個瞬間從薩麥爾身上傳來不可忽視的敵意。

　　明明是自己選擇了歸順，卻讓人不得不質疑他的選擇的矛盾感。

　　「嗯，那個當下是。」薩麥爾放下手，輕鬆地聳了肩：「壞習慣……更像是種本能，我們創造天使必須保護他。」

　　必須保護身為創造天使之首的那名天使。

　　沒等別西卜咄咄逼人往後再遇到同樣的問題如何選擇，薩麥爾輕笑一聲補上了後續：「不過，那種狀況不會再發生了。」

　　「你剛才不是才說不會改嗎？」阿斯莫德顯然沒抓到他省略了的主詞。

　　「不對，阿斯莫德，他的意思是『那名天使對撒旦大人攻擊』的狀況……對吧？」從行為到語句都讓人感受到前因後果的落差，瑪門倒是稍微抓到了薩麥爾奇怪的敘述方式。

　　而他的反問得到一個肯定的輕笑。

　　「我沒打算和曾為天使的傢伙好好相處，」別西卜冷哼，推椅：「但我會記得不把你們當成攻擊目標。」

　　「那真是幫了大忙。」薩麥爾飄忽的語句在門再次被關上前響起。

　　瑪門突然覺得不是別西卜單方向的想找人吵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