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加百列一直覺得,天界就是個巨大的過濾裝置。

  神所在的至高之處是純淨的、一絲不染,只有自最純粹的天火中誕生、亦或得以受到神授施洗的天使可以踏入,他們歌頌著創造一切與他們的天父。

  而她司掌著距離那光輝最遠的重天,沉澱了無法純粹的重量。

  看著以白色為基調、如果忽略了那一點點藍與金色的點綴和陰影幾乎可以稱為純白的空間,加百列有些無聊。

  若是距離人間最近的一重天,同時也是靈魂來到天界時的必經之門,無論是氛圍或是環境,都沾染了一點不屬於天界的色彩。

  「整天盯著白色的東西能不煩嗎……」低低的嘟囔聲沒有蓋過從剛才就不斷的談話--也許不能稱之為談話,畢竟多半由主導著會議的威嚴聲音單方面宣達著指令、偶爾的回應也只是接應下的附和。

  「為了避免我獨自煩死,」不過這不代表距離加百列最近的座位沒有捕捉到那抱怨,從身高到臉孔都過於幼稚、看似不該出現在這種嚴肅會議中的小身影微傾,將手上的一疊紙遞向她:「姐姐和我一起煩死吧。」

  加百列接過,翻不到兩頁,秀氣的臉立刻皺成一團:「烏列,我認真建議你應該要上訴。」

  不只是空間上的單調惹人心煩,密密麻麻寫著公事的文件也讓人卻步。

  「絕對會被駁回啦。」小孩子的臉龐配合她吐舌做鬼臉:「我今天看到拉貴爾那的比我的還多。」

  暫且不說他,身為監督著所有天使行為舉止的監督長,在他們那名認真過頭的同伴過勞之前,任何對工作量的抗議絕對會被用他當藉口帶過。

  「--今天會議就到這吧,真理天使長和審判長留下。」

  「又?」

  「公文看不完了啦--」

  釋放了其他天使的尾音落下,不只是打斷兩人的談話,更是同時引起了哀號聲。

  坐回長桌一端最中心位置的天使嘆了口氣,微微歪頭單手撐著臉頰,任由黑色髮絲垂落肩頭至椅子扶手:「那就真理天使長留下。」

  「烏列找我幫忙--」加百列還想做最後的掙扎。

  但她身邊的小身影已經迅速從她手中抽回自己的工作,跳下椅子,搶在最前頭衝到會議室的門口揮揮手:「我自己可以!」

  「你明明就會去賴拉斐爾幫你!」

  小身影沒有回應她的拆台,迅速消失在視線範圍內。

  其他天使早就對這些見怪不怪,泰然的紛紛從座位上離開,也許略帶了嘲弄的留下「加百列加油啊」、「除了吵架,妳今天只打了兩個呵欠,總領大人肯定不會比上次訓得久」、「我替妳去和療癒天使長說別幫審判長的忙啊」等等的揶揄。

  加百列輕哼,但還是擺手和其他天使致意--誰都知道療癒天使長拉斐爾的主要工作是治療,只要沒有發生大衝突,日常都是清閒的,而他和烏列的感情可是天使中數一數二的好,怎麼可能忍心拒絕烏列的哀求。

  坐在主位的天使自從要她留下,便不再發話,靜靜看著她和其他天使互動,那輕鬆的神色顯然不是接下來要面對訓話的反應。

  直到會議室的門被帶上,留下他們倆在這偌大的空間中。

  「你要訓話嗎?」加百列微微鼓著臉頰轉頭,終於是從會議開始至此,第二次認真正視著會議主導者。

  路西法,晨曦之星,替他們的天父統帥著所有天使,是僅次於神的總領天使長。

  加百列有的時候會覺得他確實是天父偏愛之下的存在,即使天使的容貌用任何標準都不會差,可是彼此對比之下總是會產生差距。

  怎麼可以長得那麼完美又凡事都做得那麼完美。

  路西法輕嘆,放下撐著臉的手,修長的指尖在扶手上無意識的點了兩下:「我訓話妳下次就會聽嗎?」

  他並不意外眼前的金髮天使愣了愣,然後給了自己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

  她會露出這種笑容,不是正盤算著什麼把戲、就是把戲已經得逞了。

  「……不對,」加百列卻迅速轉為困惑:「那你為什麼要留我下來?」

  她在會議中和他吵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看那些私毫不意外她被留下來訓話的熾天使們,連一丁點要替她說話的意思都沒有。

  路西法微微彎起唇角,從自己應該負責的那疊文件中抽出一張。

  加百列接下後只掃了一眼--那是今天一開會就讓她和他發生了爭執的原因:「為什……你不是都不給我負責人間的任務嗎?」

  「讓妳每次都和我賭氣?」路西法再次輕嘆,稍微露出了點無奈:「沒問題?就算是妳,這任務大概也需要兩天--」

  要是那個剛認識時的她,此刻一定會跳起來不服輸的喊著當然沒問題。

  但加百列只是一愣,隨即莞爾:「沒問題的,要是薩迦就會說--」

  「『你看不起加百列的實力我很困擾』哎。」

  語氣略帶輕佻的接完加百列後半句話,高大的身影隨著開門出現在會議室門口。

  「敲門。」

  「薩迦。」

  路西法和加百列的注意力同時轉向來人。

  不過一個帶著警告一個帶著開心。

  前者先做出了逐客的動作:「會議已經結束了。」

  「我知道啊,這不是因為你把人留下來嗎?」斜倚在門上的銀髮男子攤攤手,笑瞇著的一雙血色眸子中卻沒有半點笑意:「又刁難她?」

  「我做過那種事嗎?」路西法沒好氣的擺擺手,拒絕了往常的爭吵:「加百列,把他帶走吧。」

  「薩迦。」已經習慣作為兩天使之間的和事佬,加百列從位子上起身,牽上來人的手。

  既然自己要接的對象已經被放行,薩迦利亞自然沒有繼續和路西法作對的理由,看著月色的銀白牽著日光般耀眼的金色踏出會議室,路西法最終還是沒忍住的開了口:「萬事小心。」

  加百列驚訝地回頭,轉瞬留給他一個莞爾:「嗯。」

 

  晴天。

  加百列在跟著薩迦利亞踏出白色建築的瞬間稍微瞇了眼,金色的陽光灑落在青翠的草地上,蓊鬱的樹林在微風中低喃著對自然的頌歌,氣溫是恰到好處的舒適溫暖。

  只能用美好來描述的光景,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

  周圍還未離開的天使們似乎訝異著加百列被提早放行,目光在接觸到她身邊高大的身影時頓時瞭然。

  他們向著前者打招呼,轉而面對後者時卻剩下點頭或乾脆的無視,偶爾的,夾雜某種恐懼。

  加百列歪頭,看見那依舊雲淡風輕的微笑,略有不滿。

  薩迦利亞不在意,他從來都不在意那些天使、那些人類、甚至是神對他的看法,他的目光時常不存在焦點,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一般。

  「很麻煩嗎?」他偏頭,對上她的目光,聲音中摻了溫柔。

  加百列搖搖頭,回以微笑:「你還笑路西法太擔心我呢。」

  寬大溫暖的手掌搭上她的腦袋,揉了揉:「關心和擔心是兩回事。」

  「你們就這樣,誰都不讓誰。」加百列嘟嘟嘴,沒有繼續和他爭辯,畢竟相處了那麼久,會和他沒事你來我往回嘴的就剩路西法。

  --況且說到底,他們都只是很重視她罷了。

  他們的步伐不算快,但七重天畢竟大部分區域是屬於神和總領天使的私人範圍,還是在短短的沉默和薩迦利亞嘴角微微弧度中來到離開的門扉。

  「要和我回去嗎?」薩迦利亞詢問。

  「--我回一重天一下,」加百列想了想,舉起路西法剛才交給她的任務,笑笑:「雖然不難,但是我想盡快下去。」

  薩迦利亞沒有反駁,只是再次抬手,揉揉那燦金的髮。

 

  天界入夜後並非全然的黑。

  他停止望向窗外的目光,閉上雙眼。

 

  被布匹掩蓋住的黑色身影飛快的穿過樹林,枝葉間飄盪著點點光芒,那是過於純粹的能量,受到來人經過的影響而更加璀璨。

  明明是不具有自我意識的自然景象,卻彷彿受到吸引般向著身影聚集。

  一隻手從斗篷下伸出,匆忙之間更像是隨手一揮的伸向光芒,周圍轉瞬陷入黑暗。

  這似乎讓斗篷下的人猶豫了,稍微緩下腳步,手凝固般的舉在胸前,好像那一揮沾上什麼令人在意的東西。

  不過只是短短的時間,身影已經將手收回斗篷之下,再次踏著堅定的步伐走向黑暗之中最明亮的那個方向。

  純白的殿堂很快的映入眼簾。

  天界的建築在外型上相當一致,尤其是七重天屬於神的領域,沒有任何天使敢輕易的去更改,而這座殿堂是神之所,普通的天使光是仰望便已心生敬畏退卻三分。

  絕對的權威、絕對的光明。

  歷經了千年,這種不容撼動的絕對真理實為既無聊卻無可奈何的事實。

  思及此,輕輕的笑聲從斗篷底下傳出。

  一名天使的身軀在這純白之中顯然過於渺小,但這抹黑暗卻沒有任何遲疑的踏入,撕裂那片毫無瑕疵。

  在穿越殿堂時沒有受到任何的攔阻,畢竟神的存在是必然且無可抹滅的,在天使們嚴密管理著通往此地的其餘六重天門扉的情況下,無須多餘護衛。

  這讓來人順利來到最深處,昂首看向中央至高之處。

  白色的階梯堆砌成一座高台,那令其餘天使俯首跪拜的身影佇立,如豔陽般的光包裹著,模糊了其中的面容。

  短暫的對望裡沒有言語。

  斗篷下閃出一道銀白,銳利的長劍無語昭示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斗篷下的手沒有顫抖。

  --呵。

  一聲嗤笑不知來自何方,黑色的身影已經迅速逼近神的面前。

  劍鋒直指光芒。

  『鏗』!

  雙劍交錯出一絲火光,倉促之間接下了攻擊,讓加百列的腳步有些不穩,她收回力道的同時退了兩步,卻還是謹守在神身前。

  而她的出現確實撼動了斗篷下的人,在沒有預料到會被打斷的回擊下,他一躍離開了階梯,斗篷帽隨之滑落,露出來人的面容。

  那總是冷靜理性的臉上出現加百列許久未見過的情緒,有詫異、有憤怒、有輕蔑與冷酷。

  她找不到任何一分他平時對自己的無奈寵溺或溫柔。

  「為什--」加百列的腦袋裡亂糟糟的,她不知道事情怎麼變成這樣,又或者說、無論是為什麼,她此刻只能絕望的期盼著這不曾發生:「路--」

  她咬下唇,阻止自己的呼喚,轉頭看了一眼神。

  那刻,路西法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長劍再次劃破凝滯的氣氛,只不過這次的目標是向著那在強烈的光芒下略顯嬌弱的身影。

  加百列吃驚之餘為了避免波及神--那是鐫刻於天使腦中的信仰--她展翅逃下高台,企圖在轉身揮劍之前將心底壓抑著的一點點希冀呼喚出口。

  可是她面對的是總領天使長,是立於眾天使之上的存在,是僅次於神的威嚴。

  血花飛濺,染紅了加百列的胸口。

  看著那因疼痛而掉淚的臉龐,路西法俐落的抽回貫穿了柔軟身軀的長劍。

  她應該重新提劍、即使負傷也必須反擊,那是與生俱來的力量所被賦予的意義,但是沉重的金屬與石製的地板發出響亮的撞擊聲,加百列鬆開了劍,用雙手抓住路西法的斗篷,試圖穩住腳步。

  痛覺打亂了思考,打亂她所有能夠說出的話,從微啟的雙唇中只有因為太過複雜而破碎的音節:「為什麼……路……西法……」

  他只是冷冷的回望著她,悅耳的嗓音不帶著任何轉圜餘地:「妳出現在這,不就是最大的原因嗎?」

  那泫然欲泣的臉龐浮現出無解的困惑。

  但是沒等他理解那代表著什麼意思,他已經伸手推開眼前過於孱弱的天使,猛然拉開彼此的距離。

  自大殿門口方向來的箭矢深深刺入兩人剛才站著的位置。

  第二支箭矢幾乎沒有間隔的朝路西法射去,他偏頭閃過了箭端,尾羽卻在擦過那飄逸的黑色長髮時燃起詭異的火焰,吞噬一縷髮絲。

  「加百列!」

  焦急的聲音呼喚著倒在地上的人。

  路西法任由第三支箭精準命住自己右肩。

  他悶哼一聲,無視箭外突兀燃起的烈焰,也無視了在拔出箭矢時被燒傷的左手。

  「總領天使路西法企圖叛變,將以此罪剝奪其天使身分,予以懲罰,於此時此地逐出天界。」

  不可違抗的聲音敲下宣判的鐘聲。

  路西法的腳下不自然的出現扭曲的裂縫,他沒有反抗,任由黑暗吞噬自己。

  他在下墜。

  最後一眼是天使無視試圖攙扶她的人,掙扎著、哭泣著向他伸出手,聲嘶力竭的喊著什麼。

  他沒有伸出手,沒有試圖去掌握住什麼。

  他選擇什麼都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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