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空並非全然的黑,毫無光害的荒野中,繁星閃爍。

  路西法不知道自己向下墜落了多久,天界、人間、地獄,這三界的距離並不是物理上能夠測量的概念,而他是被『丟下來』的。

  他能夠抵抗無形中拉扯自己的力量,但是他沒有那麼做,只是放任冰冷的空氣刺痛自己。

  也許他在失重中失去了一段時間的意識。

  朦朧間紛擾的微笑與哭泣著的臉龐是同一張,直到痛覺再次佔據理智,睜眼取代了那抹身影的是人間失去了純粹的空氣。

  不過墜落的地點是人間,還是比路西法原先所預期的好一點。

  若說人間的空氣是流動的泉水、時而和緩時而奔騰,地獄的空氣就是沉積著腐敗的混濁死水,即使潭面平靜,一旦輕易踏入就會深陷泥淖,直到完全被淹沒。

  他伸手覆上右肩,被箭矢射中的部位早已沒有鮮血繼續溢出,卻仍可以感受到被火焰灼燒的疼痛。

  白光自掌心閃過,平息了痛覺。

  一側的天際漸白,路西法撐起身子,背對著朝陽升起的方向佇立在荒蕪的大地上--這裡似乎是人間某座休眠中的火山,附近沒有多少綠色的植被,全是上次噴發後殘留的餘燼。

  他抬頭仰望已經逐漸隱沒的星空,忽明忽暗間,仍有一顆頑強的閃爍著。

  晨曦之星。

  路西法。

  身後的三對羽翼隨他的意識慢慢展開,閃耀著金色微光的白色羽翼,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顯得耀眼無比。

  --自此他便與神為敵。

  周圍的空氣出現了剎那的扭曲,無形的壓力將空間連同時間都禁錮住,翅膀連接背後的根部出現墨水滴落般的痕跡,比夜色更深沉的黑迅速擴大,直到將潔白的羽翼都染成了渾沌。

  第一道晨光灑下。

  撕裂身軀的劇痛驀然從胸口蔓延開來,連指尖都如被燒紅的金屬烙過每根神經,狀似文字的金色禁制包圍著他,卻在轉瞬被黑色的火焰吞噬。

  路西法顫抖著,幾乎要因為疼痛而跪下。

  但他只是咬牙站直身子,轉身背對越來越明亮的天,陽光照耀大地,而路西法選擇踏入陰影。

  --這三界再無足以讓他甘心下跪的存在。

 

  地獄一如他記憶中的那般。

  撥不開的混濁充斥無垠的大地,日月的光輝所無法抵達的晦暗深淵中,有許多被力量的波動吸引而來的目光在窺探。

  魔物們低吼威嚇、惡魔們潛伏著伺機而動,僵持著的氣氛之下,卻沒有任何一個敢貿然上前,身影伴隨而來的威壓,讓習慣服從強者、對強者的感覺敏銳的他們很清楚,這名不速之客不是他們能應付的角色。

  路西法不需要花費多餘的力氣。

  「原來被神所眷顧的星星也是會墜落的啊。」

  低沉而帶著嗤笑的聲音突兀響起,尾音拖長了嘲諷與輕蔑。

  比周圍其他魔物高出許多的身影降落在路西法的正前方,跨過那些因為本能驅使畫出的安全範圍的界線,如蝙蝠般骨與皮構成的翅膀雖然同樣是漆黑的,外型卻再再昭示著兩者的迥異。

  他是由渾沌而生,純粹的惡魔。

  目光冰冷傲慢的注視著路西法,來人的五官深邃,帶著與他同樣的王者氣質,唇邊勾著若有似無的弧度:「跌落在地也不過是一塊石頭了--對吧?」

  「本質上完全不同的價值,你真以為我會與你們是同類?」路西法冷笑,眼尾微微上挑的雙目瞇起,他認得眼前的惡魔,理所當然的,他也知道對方絕對不會是自己的對手:「天界頭號通緝犯,地獄四大惡魔公爵之一--別西卜,看來地獄沒有絲毫的進步,才會繼續由你這種存在掌權,甚至連一統那些只會使用蠻力的野獸都做不到。」

  別西卜的唇角抽了一下。

  「不過,很快就會不同了。」路西法用舉動結束話題--他抽出腰間的配劍。

  他只是在言語上反擊自己而已,並不是為了什麼更深的意思,所以別西卜也沒有多餘的解釋。

  他知道路西法是來奪權的。

  從聽見天界總領天使長墮落的風聲後,他就讓不少手下的惡魔分散在地獄裡,留意著這名天使長的出現,一旦有所發現便馬上通知他。

  如果他真的被逐出了天界,那麼不論理由、不論報仇與否,他肯定會找個地方重建自己的勢力。

  別西卜與路西法不能算熟識,但是他對他會採取的行動不會有半分的意外,同樣是握有權位的人,怎麼可能甘心被利用後一腳踢開

  他決定先發制人。

  魔獸們受到指使,終於一改躊躇繞圈的步伐,從四面八方朝著路西法撲上,沒有立刻上前的惡魔們也在蠢蠢欲動,一部分抱著能奪得打敗總領天使長這樣存在的殊榮、一部分是急躁的想在別西卜面前立功。

  「我居然讓你這麼低估嗎?」

  聲音夾雜因為過於荒謬而壓不住的笑聲。

  劍光一閃,在黑暗之中那樣的光芒過於明亮,卻比任何的事物都更加無情,不帶溫度的奪去了靠近自己的所有性命。

  哀號聲四起,鮮血如雨浸透了焦黑的土地。

  比較外圈而僥倖逃過一劫的魔物們本能性的停止攻擊,不過是閃過一秒鐘逃跑的念頭,逼近的黑影就已經讓牠們身首異處。

  血腥、惡臭,路西法一揮長劍,甩去上頭的血跡,別西卜的身影已經不在剛才的位置。

  黑霧自路西法上方聚集,綠色的光凝聚成實體的箭,無聲卻如落雷般急速的從頭頂射下。

  路西法沒有抬頭,身後兩對羽翼舒展了開來,空間彷彿突然張開獠牙的怪物一樣,飛箭被嚼碎成點點光芒,消溶於無形。

  空氣中的壓力大增,連同暗中已經拔腿跑遠的惡魔都被迫停下腳步跪下,別西卜也被逼迫的不得不重新降落在地面。

  --他確實輕敵了。

  並不單只是他先入為主的認為,路西法從天界墜落後便會失去神的庇護、失去神曾經賜予他那僅次於祂的力量,而是更簡單的。

  --過去的路西法在與他們交手的任務中,從來都沒有動過真本事。

  意識到曾經體認到的力量不過是冰山一角,別西卜卻在這之前壓根沒有思考過要用全力去對付他。

  會輸。

  產生了這種想法的同時,路西法的臉已經近在眼前。

  黑霧包裹著的右臂肌肉猛然膨脹,如狼般的毛皮覆蓋其上,五指也呈現狼爪般銳利,無須思考的向著唯一目標招呼去。

  他是立於眾多惡魔頂點的君王,防守不是他的選項。

  感受利爪尖端在勾到路西法衣袖的剎那,劍尖已經刺穿堅韌的毛皮,穿透掌心後強大的力道持續壓下,將他固定在地。

  別西卜因此在路西法面前跪下了。

  但他不會因為這樣就認輸。

  恰如別西卜知道路西法不會甘於成為被趕出天界的流浪天使,路西法也很清楚這名惡魔不會輕易俯首。

  幾道黑影從地上竄出,僅僅只是邊緣擦過身體,立刻帶來被刀割的疼痛。

  黑影七橫八豎的圍繞在別西卜身旁,形成讓他都無法動彈的牢籠,那是連喘息的空間都沒有的禁錮。

  「雖然自大這點讓你的戰力一開始打了折扣,不過我也不想在這帶給你太大的創傷,」路西法無視實為凌遲的現狀,從上方俯視著別西卜,淡淡的說著:「服從我,我將統帥地獄向天界宣戰,打破這無數世紀裡無趣的平衡。」

  「向著已經打敗過你一次的神?」別西卜仰頭,冷笑。

  釘住他掌心的長劍被更加壓下,他忍不住悶哼。

  路西法的神色沉了沉,嘴角卻忍不住劃出足以誘惑眾生的弧度:「不,我輸給的對象是我自己,祂不會出手,祂『無法』出手,而我不會再犯一次同樣的錯誤。」

  別西卜收起所有的情緒,臉上第一次出現嚴肅與認真。

  黑影碎裂,路西法抽出長劍,解開對他的束縛,稍微退開一步。

  這是別西卜反擊的機會,而他也不會再一次的因為輕敵犯錯。

  他站起身,忽略身上多處傷勢,瞥了眼垂在身旁、從爪尖滴落的鮮血。

  獸化的型態慢慢退去,直到變回原本的樣子。

  別西卜無聲的笑了,他屈膝,這次是出於自己的意志,在路西法面前單膝跪下:「我服從於你,路西法。」

  那是帶著效力的宣誓。

  黑色的火焰化為紋路一分為二,同時竄入兩人的心口。

  「嗯。」路西法漾著笑意,聲音卻無比冰冷:「走吧,還有三名。」

  在這地獄坐擁一席之地,分割八成的惡魔作為戰力而各自具有一定勢力的惡魔公爵。

  「是。」別西卜看著那強大的背影,沉聲。

 

  「來了。」

  藍髮男子的身形以力量至上的惡魔來說,太過於單薄削瘦,面容也偏向只能用清秀去形容,但清亮的聲線卻很平穩。

  地獄中還是有風的流動,過耳長度的柔順髮絲隨風飄揚。

  風中卻夾雜著無法無視的壓力,如同肉眼所無法望見的那頭有暴風雨正在醞釀一般,厚重的氣壓將周遭的生氣抽離,只要是有生命的存在都會忍不住產生恍若空氣稀薄引起的窒息感。

  他站在最高的建築物屋頂,周圍樓房林立,比起地獄其他地形崎嶇的荒漠多了點繁榮感,如同霓虹的人造燈光在城鎮中閃爍,照亮著一定範圍的地區。

  坐在他身旁的人正專注埋頭在掌上型遊戲機裡,手指飛快的按著按鍵,明明滅滅的光線照耀著粗獷的臉,戴著耳機讓他沒有第一時間回應藍髮男子的話。

  不過他很快的結束戰局,將遊戲機隨手一放,拍拍屁股站了起來:「你確定要在這迎擊嗎?瑪門。」

  兩人並肩而立,立刻顯得被稱為瑪門的藍髮男子更加嬌小了--他矮了身旁那人一個個頭,雙臂那結實隆起的肌肉也比他更帶給人壓迫感,厚實的手掌正將頭頂亂翹的黑髮向後梳。

  瑪門卻絲毫沒有被影響,只是注視著遠處的黑暗:「嗯,我有打算。」

  看他如此有把握--即使沒把握,但只要是瑪門衡量過後說出口的打算,阿斯莫德就沒有理由繼續質疑或提出反對。

  所以他只是聳了下肩:「你等會先站遠一點就是了。」

  「等該說的說完吧。」

  兩人短暫的交談中,路西法的身影已經在屋頂的另一端落下。

  屋頂是簡單的人字形,而他和瑪門正站在頂端屋脊的兩側,四目相交。

  「總領天使長--不對,應該要稱呼為前總領天使長了,」瑪門平靜的為對話開了頭:「動手之前先談個條件吧。」

  「我還在想,要是連被稱為公爵的傢伙們都是聽不懂人話的野獸,也許根本就沒有必要白費力氣成為馬戲團的主人。」路西法輕笑了一聲。

  瑪門半舉起手,阻止了自己身後的人立刻要脫口而出的反駁:「如果我們可以替彼此帶來利益--那麼衝突是可以省略的過程。」

  路西法的話稍微帶給了瑪門不安。

  --他用了『如果都是』。

  雖然自己身後這名惡魔確實是衝動的類型,不過他們與天界向來處於微妙的迴避狀態,更何況路西法身為負責下令的天使,親自和他們有過交集的次數千年來都不一定有一次。

  是憑著傲慢而言,或是--

  「不過所謂條件,」路西法略帶慵懶的聲音拉回了瑪門的心思:「必須要對等才有談的價值,不是嗎?」

  什--

  「瑪門!」纖瘦的身子被拉住後頸的強大力量往後扯,黑色的雙頭刃與長劍擦出火花。

  阿斯莫德架住了路西法第一下攻勢,卻沒料到他緊接著抬腳一踢,猛烈的力道讓他向後飛去。

  「嗚!」瑪門伸手去接,但連自己腳下都未站穩,只能兩個人撞成一團,還是在摔下屋頂前停下了。

  在瑪門爬起來之前,阿斯莫德已經忽略腹部隱隱的疼痛,重新提起雙頭刃主動衝向路西法:「你這該死的天使--」

  路西法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個瞬間阿斯莫德產生極度的不安--他一直都很遊刃有餘,唇角的嘲諷也顯而易見--自己到底疏忽了什麼?

  接著他注意到了,路西法的目光並沒有在自己身上,而是透過自己的肩膀,望著他後方。

  他的意識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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