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妄想

　　【第十八章】

　　審判廳內部的空間呈現半圓形，平面的那側高高懸掛著神的位置，圓弧側眾天使都出席了，雖然未傳出任何的竊竊私語，空氣中卻瀰漫壓得令人喘不過氣的凝重和詭異。

　　畢竟需要使用到審判廳，即為與眾天使都有所關連的罪狀。

　　那是必須『公開予所有天使知曉』的裁定與責罰。

　　而一直以來都相當平靜的天界，在短時間內居然兩次的宣達召集所有天使出席審判，無可避免的造就了恐慌和不安。

　　金髮天使緊緊咬牙。

　　似難以壓抑怒氣，她的每一次吐氣都相當沉重，雙手不自覺的攥著長袍。

　　她右側坐著那名髮色如焰的天使，沒有留意到她的任何情緒，而另一側的座位則是空的－－不久前從選拔中脫穎而出的他們七名大天使，此刻坐在審判廳最接近審判台的位置，與其他天使稍微拉開了距離－－應該與她同席的小身影，正站在他們正對面的高台上。

　　她討厭他此刻臉上的冰冷嚴肅和不近人情。

　　「精靈天使與人類女子交媾，並私自將天界中『宇宙的秘密』洩露，承神之意，我在此以審判長的身分判定其罪，剝奪精靈天使的能力，流放天界之外。」由稚嫩的嗓音宣判下來的罪狀，審判廳中一片寂靜。

　　亞當和夏娃違背了神的囑咐食用了智慧之果，人類因此被趕出伊甸園，但所謂人間的世界，與天界是截然不同的，金髮天使授命探訪過那個空間幾次。

　　帶領著曾經在一重天負責掌控星辰運行、與她相伴的精靈天使們。

　　「駁回！」快失去血色的唇開闔，帶著已經逼近憤怒臨界點的微微顫抖。

　　那些精靈天使本都隸屬一重天，都曾是她的下屬－－

　　「真理天使長有什麼要說的嗎？」烏列的目光冷漠的停駐在她身上。

　　「這件事我希望從寬處置，畢竟他們原是接了命令去輔佐人類，會有接觸不是他們的本意－－」加百列知道，審判中的烏列脫不下他的職責和枷鎖，他必須要是最完美的『天平』，可是她也不能什麼都不說。

　　「住口，加百列。」制止聲從她身邊傳來。

　　雖然語氣是同樣的嚴肅，但米迦勒的聲音本來就比烏列更加威嚴，加百列側過頭，看見他輕皺著眉搖搖頭，壓低了聲音確保只有他們幾個能夠聽見：「妳這是在質疑天父大人的決定嗎？」

　　無論是派精靈天使下人間去協助人類，亦或是此刻－－

　　但是他的提醒只是引來加百列更加不滿的焦躁，她拍桌起身：「不，並不是質疑，當初那個決定，身為一重天的鎮守天使我同樣同意了，只不過這樣的結果任誰都無法預料，倘若－－」

　　「真理天使長！這已經是天父大人親自下達的責罰。」烏列毫不留情打斷加百列對米迦勒辯解著的話：「請妳清楚自己的處境。」

　　她的任何話語都已經無法左右審判的結果。

　　代替所有精靈天使站上中央的精靈天使只有一名，那是替她帶領著其他人的代理人，從審判開始就低垂著頭，此刻他亦無權抬頭看向加百列、無法被允許任何的祈求和發言。

　　可是他的雙肩輕輕顫抖，那是對希望的渴求與痛苦。

　　「唔。」加百列無法阻止從體內翻湧而出的情緒，似嘆息、似嗚咽、又似嗤笑，她因為烏列那番話仰起頭。

　　仰望著那高高在上，旁觀著這場紛爭的兩個身影：「那麼……」

　　她會在此挑戰神與總領天使長的權威，再一次的。

　　查覺到了加百列接下來要說的話，同席末座的天使立刻起身，成為第三個出聲制止她的人：「加百列！」

　　身為監督長，拉貴爾的責任便是適時的矯正眼前天使的過錯。

　　其餘的天使已經開始躁動了起來，這場審判－－每一場審判他們本就無權置喙，就算是大天使也該與他們是相同的，更不要說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出截然相反的抗議。

　　適時。

　　拉貴爾知道自己還是慢了一步阻止這名剛成為同伴的天使。

　　「為什麼連大天使都是非不分了？」加百列收斂了亟欲爆發的憤怒，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冰冷沉靜，她轉身環視了所有天使。

　　恐懼、不解、排斥，她只能從他們神情中接收到負面的波動。

　　－－明明不能就這樣要那些精靈天使負起全責。

　　「我既已成為負責領導大部分天使的大天使之一，」加百列朗聲，一邊將目光轉回審判台，撞進眼中的是烏列臉上閃過的一絲震驚和動搖－－是啊，他們不過都是履行職責：「那麼同意了精靈天使與人類接觸的我，也該同罪。」

　　導火線。

　　審判廳內更加騷動，天使們坐立不安，比起殘酷的審判，這名明明成為了七大天使之一，卻在此刻赤裸裸的選擇違抗命令的天使。

　　她承認了他們確實有錯。

　　可她卻替罪人進行了辯駁。

　　「真……」烏列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他應該要叱喝她、要禁止她繼續發言、要壓下眾天使的騷動。

　　－－老師。

　　烏列的腦海中閃過面容，可那明明也是自己親手定了罪的結果。

　　－－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

　　烏列無解的呆在原地，愣愣望著加百列。

　　「真理天使長，妳的行為已經妨礙審判進行。」旁觀台傳來了不大的聲音，但卻憑一句話鎮住所有的天使，原本紛擾的話語轉瞬歸為原先的靜謐，所有天使的目光望向了神的光輝旁的那名存在。

　　所言即為神諭的總領天使臉上並沒有特別的情緒，他一手環在胸前，另一手輕托著下顎，聲音平靜：「請妳離席。」

　　加百列猛然一咬牙，轉頭背對了所有天使，大步踏出審判廳。

　　那天的熾天使會議加百列缺席了。

　　烏列的心情異常低落，他知道加百列肯定也不願意跟自己爭論，可是他們都有想要去維護的，而那產生了無可避免的碰撞。

　　他無法責備加百列讓他為難。

　　所以他最終還是開了口，主動詢問路西法需不需要將加百列找回來開會。

　　「不，無所謂，讓她冷靜一下吧。」路西法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提議。

　　「不過，總領大人，」熾天使們屬於對這場審判中立的存在，除了『神』與『其餘熾天使』之外的存在發生的事情，多半不在他們困擾的範圍內：「加百列的行為已經引起抗議了。」

　　她的實力在選拔確實服眾，可是她是否有『資格』作為一名大天使，這樣的猜忌已經在天使間流傳開來。

　　熾天使們或多或少的都知道當初加百列被排斥的狀況，此刻再引起相似的風波怎麼樣都不是好事。

　　烏列同樣求助般的看向了現在少數有能耐壓住這場混亂的人。

　　路西法的手托上下顎，如同在審判廳時那樣，思忖了片刻。

　　然後不一樣的，他輕輕笑了：「嗯，那就這樣。」

　　所有熾天使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如果哪天我不是總領天使了，」路西法的語氣輕鬆地像說著要跟她換座位一樣簡單：「讓她來當下任總領天使吧。」

　　那時誰都沒有當真。

　　門外響起兩聲不大的敲擊。

　　薩麥爾從書中抬起頭－－過去在天界，專司創造的他和其他天使沒有太多互動，會主動來找他的對象少之又少，更不要說墮落到地獄之後，他幾乎只和同為墮天使、又被路西法挑中的貝力亞魯稍有往來－－他一瞬閃過不想回應的想法。

　　「請進。」薩麥爾勾起嘴角，有些無奈。

　　要是真的裝傻，那可不是一句『對不起開個玩笑』就可以帶過的啊。

　　他放下書，從沙發上起身，並不意外看見推開門的是路西法。

　　來人在他就要傾身時先擺擺手，阻止了鞠躬：「加百列回天界了。」

　　薩麥爾一愣，但很快的恢復那沒帶多少情緒的弧度：「是。」

　　薩迦利亞插手了嗎－－不，他本來就不會什麼都不做，可是－－那是路西法和加百列之間的問題了，沒有自己詢問的空間。

　　「嗯？這麼說來……」薩麥爾微微歪頭：「您不是來追究責任的啊。」

　　雖然最開始的動機只是很好奇而已，他知道有天使闖入地獄，既然同時引起了路西法主動迎戰、其餘三名地獄公爵更是隨後趕到，那麼天使的身分大概就只有七大天使中的一位可想。

　　他倒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名人類女子會對這那麼焦慮，直到看到路西法那個神情時，薩麥爾的直覺才叫著倒楣了。

　　「好奇心－－」路西法下意識的嘆氣要回嘴，卻又很快的止住那無意義的吐槽：「這確實不是我來找你的目的。」

　　要是能讓創造天使改掉那和他們的年歲一樣無邊無際的壞習慣，他就不需要對薩迦利亞頭痛了。

　　薩麥爾只是輕輕笑了笑，等待他交代。

　　「－－我要你留意人間一名神父。」路西法說出來意。

　　薩麥爾不解：「神父？」

　　是天生就擁有接近天界的靈魂，或是－－

　　路西法正視著他：「名字叫做撒哈里爾。」

　　始終一派輕鬆的神情猛然一變。

　　沒有出席會議的天使出現在他的屋內。

　　與其他重天的居住建築不同，七重天是神的殿堂所在的空間，也只有身為總領天使長的路西法被允許居住在鄰近的空間。

　　只有他的宮殿大小不比其他重天，也與那些因應其他重天的守護天使喜好的千變萬化不同，內外大部分是舒適的米白色調，自從加百列會不定時跑來找他後，才多了一些改變。

　　她披著淺灰色的毛毯，蜷縮在沙發上，轉頭望向剛踏進客廳的他。

　　「－－我可以聽聽妳想說的。」路西法走到她對面坐下：「但我不會像薩迦利亞那樣任妳予取予求。」

　　「我知道。」金髮天使已經沒有了先前在審判廳的憤怒－－但越是冷靜的語句，越是讓路西法想嘆氣：「路西法，流放天界之外就算了，剝奪他們的力量才流放－－那根本就等同於判了他們死刑。」

　　然而令人發笑的是，那不過是因為除了惡魔之外，天界無法直言宣判任何一名天使的死刑。

　　路西法保持沉默。

　　他不打算否認這個事實。

　　加百列拉緊身上的毛毯，咬了咬下唇：「如果……如果讓他們不再作為精靈天使，而獲得新生呢？」

　　「暫且不提他們是否會想成為人類。」路西法平靜的回答：「光是要消去他們所有的記憶、力量和精靈天使的身分－－讓一個存在完全改變成為另一種不一樣的存在，沒有妳想的那麼簡單。」

　　尤其是……

　　「尤其是天界現在沒有能做到這些的天使，自從戰神和哈妮爾被流放之後，對吧？」加百列似乎不意外自己的說法會收到反駁，她本來就沒有認為事情有那麼簡單：「可是你還有話沒說，你還有『其他方法』沒有告訴我。」

　　從她身為『真理天使』卻質疑了自己被告知的『真理』時，路西法就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會不得不退讓。

　　加百列的聲音在顫抖，卻是從靈魂深處傳來的吶喊：「我可以，我做得到，接手了戰神指引靈魂的職責的我，有著能夠成為行刑天使的能力。」

　　路西法同樣無法去否認這個事實，有些自他們誕生之際就擁有的資質，連神都無法輕易改變 ：「加百列，成為行刑天使這件事，並不是妳今天替那些精靈天使履行後就可以撒手不管的。」

　　行刑天使擁有剝奪一切無形的能力，無論那是記憶、身分、力量，或是存在本身。

　　那是拋棄了多餘的情感後，才能夠負擔的職責。

　　可是看著金髮天使執拗的眼神，路西法知道自己的勸阻是白費力氣：「－－好吧，不過沒必要公開更改審判內容，我會去徵求天父的同意，妳先去精靈天使牢籠那告知他們。」

　　然而加百列慢慢的搖了頭。

　　「不用告知他們。」她沒有撇開目光，坦然的接受了路西法錯愕的注視：「不用……行刑天使沒有去知曉受刑人想法的權利。」

　　路西法在那刻想對她發怒。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了，那就一起去天父那。」

　　然後他會作為她行刑時最後的見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