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看著加百列緊抿著唇、眉頭無法控制的皺在一起,拉斐爾欲言又止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雖然我很生氣……」

  因為聽見聲音而望向他的目光有些茫然,沒有理解意思。

  「可是,很痛苦的話--」拉斐爾鼓起的勇氣消失了。

  --很痛苦的話,說出來、或是哭泣也沒關係。

  那是接受過拉斐爾治療的天使都知道的事情,他會因為他們非自願的受傷而心疼、也會因為他們自找麻煩而發怒,可是最終在他面前,在那些赤裸袒露著的傷口面前,他們還是可以任性的哭喊一聲『痛』。

  「……對不起。」加百列花了點時間,用稍微恢復過來的力氣微微勾起唇角:「還有,謝謝。」

  她也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

  可是她不後悔,這些傷、這樣的處境,不只是單純的『她的選擇』,更是她非得走到這地步,並且已經得到預期外回報的代價。

  她心甘情願。

  「加百列,妳……不想讓米迦勒知道妳受傷的事。」拉斐爾在短暫的遲疑過後,選擇了肯定句:「那是『米迦勒可以阻止的情況下受的傷』?或是『妳是被不能讓他知道的對象所傷』?」

  傷口可以透露很多的事情。

  從傷勢的位置、角度、深淺,下手的人有著什麼樣的特徵,以及抱著什麼樣的心態下手。

  加百列肩上的傷口邊緣非常平整,俐落過了頭--傷害她的人沒有任何猶豫,而加百列沒有任何抵抗。

  無論是無法抵抗、或是不想抵抗。

  再加上,下級天使的配劍雖然是統一樣式,但他們不一樣,每個人的配劍依照習慣的戰鬥方法、喜好都各別做出調整,拉斐爾不敢說自己一眼就能夠知道那是誰造成的,但不湊巧的是,那個傷口和加百列身上另一處的傷口吻合。

  下手的人是……

  「謝謝你,拉斐爾。」加百列從床上坐起,輕輕移開他的手,也不在意治療因此中斷:「剩下的--」

  那應該溫和的臉上又摻上憤怒。

  加百列有些無奈,要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兩度惹怒以『慈悲』、『溫柔』出了名的療癒天使長,只怕還沒人比得上自己。

  她吞下了『我自己可以恢復』,搖搖頭:「是路西法。」

  震驚與不解頓時取代了怒氣,並不是因為她的答案與他推測的相同,而是:「加百列,妳怎麼--」

  在路西法回到天界宣戰、自詡為『撒旦』的那刻起,幾乎可以說是籠罩了天界的力量,是他對在場所有存在宣示的驕傲和限制。

  他們都無法再直呼他的名諱,那刻起,撒旦便為與神對等的稱呼。

  加百列偏過頭,臉上寫著困惑。

  她不知道,她還不知道自己訝異的是什麼。

  那天加百列『缺席』--拉斐爾蹙著眉,沒有接續這個話題:「妳……並不是想放棄大天使--想放棄天使的身分?」

  如果加百列當時的失蹤並非她『自願』的,那拉斐爾就不得不考慮加百列在再次出現並得知路西法叛變的消息後,有意加入墮天的行列。

  可是有大天使自願投靠,路西法應該欣然接受,而不是與她刀劍相向。

  若說是因為更先前,在神的殿堂中發生的爭執,拉斐爾也不認為她會用未完全恢復的狀態,毫無防備的去挑戰路西法。

  「不是,現在不是。」加百列輕輕笑了一下,眉眼低垂:「我只是--拉斐爾,如果有辦法可以讓兩個對立的存在,透過談話的方式和解,你也會選擇這麼做,不是嗎?」

  「當然。」拉斐爾不假思索地做出回答。

  眼前千年來的同伴因為他的答案莞爾。

  --畢竟他願意成為療癒天使長最初的原因,並不是『想要治癒傷患』,而是『在還有傷患之前,必須要有人來治癒』。

  他是打從心底不願意看見任何人、任何存在受傷的溫柔天使。

  拉斐爾因為她的笑容微微紅了臉,趕緊追問自己未解的疑惑:「他並不是想取代天父大人成為神,可是在這之前,他否定了神的做法,他認為現在的天界是『錯的』,妳想要改變他這樣的想法嗎?」

  加百列愣了一下。

  『現在的你,試圖成為神嗎?』

  當時路西法否定了拉斐爾的提問,可是最終也只有他將路西法的回答視為『真實』。

  其他天使們謠傳著前總領天使長過於自滿的力量,地位、權力、曾經深受著神寵愛的自傲成為他舉旗反抗神的愚昧。

  他不過是否定了『神』之稱,卻妄圖『敵對者』成為更高一等存在的自甘墮落者。

  加百列幾乎無法壓抑眼淚奪眶而出的衝動。

  緩緩做了幾次深呼吸,平復胸口破碎的字句,她的目光柔和下來:「雖然我已經說了很多次,可是,謝謝你,拉斐爾。」

  雖然選擇的路不同,不過她邁向的終點不是只有她。

  「不客氣?」天使的臉上再次透出了紅,困窘的不知道她為何而道謝。

  輕笑聲迴盪在房內。

  「拉斐爾,我絕對不想傷害任何天使、或是任何存在,我現在能夠對你保證的只有這個。」加百列笑夠了,決定眼前的對象是她可以給出承諾的:「可是我不能確定米迦勒的想法和這相同,所以我必須對他有所隱瞞。」

  即使兩度被路西法這樣傷害,她也還沒有放棄嗎?

  拉斐爾思忖片刻,頷首:「這次的事情,我會保密。」

  加百列的傷勢做過基本處置--薩迦利亞是和米迦勒一同下去找她的,可是那治療在更之前、是她受傷不久後就施行了的,不是加百列本人,那麼就是傷害她的那個對象--親自出手。

  路西法在最後因為某種原因,改變了主意。

  「但是,加百列。」拉斐爾在她的注視之下,堅定的加註了但書:「請妳更重視妳自己--請把妳自己也納入『任何存在』之中。」

 

  路西法並不欣賞『走一步算一步』的做法,能讓他困擾到不得不這麼做的情況,就算是身為天使的日子裡也屈指可數。

  可是當他看見那窈窕身影等在自己房門前,他也只能接受走一步算一步了:「她回天界了,如果妳想問這個的話。」

  莉莉絲抬起頭,原本準備好要逼問他的強硬神色怔住,然後隨著一聲嘆息鬆懈下來:「嗯。」

  雖然很在意加百列是怎麼說的--但其他不論,她平安是最重要的事。

  「其他的進來再說吧。」路西法推開門,邀請她進房。

  房間內已經回歸正常的溫度,本來那異常的低溫就只是為了保持加百列自行恢復的速度,這點上路西法稍微低估了地獄的環境,沒有想到不讓她惡化已經是極限。

  他也高估了加百列,絲毫未覺她是拖著多麼不堪的狀態在硬闖。

  莉莉絲在沙發入了座,路西法坐在她對面,替兩人各倒了一杯紅酒:「如果我能回答。」

  他允許了她的發問。

  莉莉絲捧著酒杯,沉默盯著他好一會:「加百列……和你,都還好嗎?」

  還好是個相對籠統的問法,單指哪個部分、或是全態看來,路西法從任何角度作出答案都不算說謊。

  他輕聲肯定。

  至少他們各退了一步,不作為加百列的敵人,是路西法預料之中不存在的發展。

  哪怕他難以親口承認,卻也無法去否認那是好的面向。

  眼前的女孩肩膀微微鬆下,她輕啜了口紅酒,笑容終於又回到臉上:「嗯,那就好了。」

  她在意的兩個人都還好,那就好了。

  「一天到晚--都覺得有人被她帶壞。」路西法無聲嘆了口氣,吐出並非對著莉莉絲、更像是喃喃自語般的無奈。

  不,恐怕不能說『帶壞』,只不過相同的事情上他還找不到平衡點。

  「你弄哭她了?」猝不及防的問題止住路西法正舉到唇邊的酒杯。

  動作凝固半晌,他放下手:「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加百列兩度的迴避了同樣的問題--在天界時,加百列在他面前哭泣的場合說多不多、說少肯定也不少,雖然隨著他們習慣彼此的相處模式後,爭吵增加、見到她眼淚的次數相對遞減,可是。

  那沒有多少意義,加百列本來就是個會在他面前喜怒形於色的對象。

  她本來就--

  她卻在最後向他道歉時,才壓抑不住哭了出來。

  看著路西法的表情出現細微的變化,莉莉絲知道自己不需要多做解釋:「你是愛著她、愛著加百列的,對吧?」

  然而得到的反應卻是搖頭,路西法似連自己都質疑的撇開目光:「天使並不存在那樣的感情。」

  無論是對萬物平等的愛、天使間的友愛、對神的敬愛,那都不是『獨特』並且『只給予某個對象』的所謂情愛。

  就算是過度寵溺加百列的薩迦利亞,對她也從來都不是那種感情。

  --天使不應該存有那種會影響判斷是非善惡的偏愛。

  『小路西法還真不可愛呢。』

  他的指導天使曾經因此笑得異常燦爛。

  『被偏袒啊,是被喜歡著的人的權利喔。』

  可是那不應該是『愛』,只是重視而已,倘若他重視之人有所違規,路西法認為他不會允許自己因為私情,放任他們於相應的懲處之外。

  「你這點還真是出乎預料的固執呢。」莉莉絲有些訝異,同時也明白了加百列很久以前對她說的那句『不說出口也沒關係』是為什麼:「加百列和我說過,感情上啊,天使和人類、或是惡魔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喔。」

  因為擁有知性、擁有著思考的能力和情緒,即使標準上有所偏差,他們還是有所好惡,那包含了任何一種感情。

  路西法無言以對。

  不只是因為莉莉絲在這提到了加百列--她自己作為人類,作為對這方面的感情更強烈的存在,他卻從來都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他從來沒意識到自己對於加百列那種超乎對其他天使的憤怒、憎恨、還有無可遏止的失落與用盡全力壓抑的渴求,莉莉絲應該體會過近乎相同的痛苦。

  他將莉莉絲帶離禁錮她自由的天界,卻仍舊對她心上的枷鎖視而不見。

  因為無法理解她曾對於亞當的『愛』,他始終不理解自己對加百列是多麼的偏袒。

  「我……愛著她啊。」路西法伸手遮著眼,呢喃。

  那是從心底深處升起的痛苦,比任何外在的傷更撕裂理性與從容,可是自墮落以來每分每秒盤旋的迷惘卻也昭然若揭。

  --他,路西法,愛著加百列啊。

  與對任何一名天使不同、與他曾經對神的尊敬不同,只有加百列是特別的,對他而言是無可言喻的重要的。

  莉莉絲將酒杯放在桌上,起身。

  --可以的話,真希望不是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立場上啊。

  她走到路西法跟前,等他放下手,對上了那帶著詢問的目光,然後笑了:「抱歉在這種時候說出口,不過我想我大概也喜歡……稍微有些愛上你了。」

  那是自創世紀之後她終於再次找尋回的感情,莉莉絲想,能夠在開始的時候就將它結束,也是種慈悲。

  所以她必須在此刻對他承認,不用誇大、卻也不用刻意去修飾。

  路西法並沒有表現意外或猶豫,他起身,然後伸出手輕輕擁抱她。

  莉莉絲將臉埋在他懷中,任由笑容在他看不見的角度消失,雙手微微顫抖,回擁著他。

  就只是,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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