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妄想

　　【第十四章】

　　路西法的目光從笑容上移開，一片相同色調的虛空中，他可以感受到其他存在的出現。

　　直到那可以說與薩迦利亞有八分相似的笑容印入眼簾。

　　「－－加百列！」

　　伴隨幾乎要哭出來的呼喚。

　　薩麥爾將女孩放下，任由她跑過路西法的身邊，一下子跪倒在平躺在地的天使身邊。

　　說惡魔隨心所欲－－

　　路西法看著那比起歉意更多了一分趣味的笑容，無聲嘆氣。

　　－－那麼只能說部分天使都任性過頭慣了啊。

　　莉莉絲記憶中的加百列是個很不像『天使』的天使。

　　在其他天使恪守神的命令時，他們無視了那些不在本分範圍內的哭喊、呼救與咒罵，誰在受苦都與他們無關，只要神未對此置喙。

　　可是加百列不一樣。

　　『……伊甸園有秘密通道可以直接到人間，對吧？』

　　那個僅有幾面之緣的小天使，不知不覺已經和她熟稔了起來，每次都試圖逗她開心的神情偶爾會無比認真。

　　莉莉絲當時欲言又止，那是她曾經逃離過伊甸園的唯一途徑－－可是在她被帶回天界之後，即使途徑依舊在那，她也無法再通過。

　　身為天使的加百列是可以的吧。

　　那個在神決定拯救悲傷之前，自己就已經先決定出手的天使。

　　加百列聽從的是『她自己』的聲音。

　　那個會在她面前笑、在她面前哭、因為生氣而抱怨、因為提到害羞的事而靦腆的天使。

　　加百列是個相似於『人類』的天使。

　　「為什麼……為什麼要笑呢……」莉莉絲的視線模糊，淚水克制不住的從臉上滑落。

　　她緊握著加百列的手，即使感受不到任何過往為了鼓勵她而溫暖的回應。

　　他是那個對象－－對吧？

　　可是就因為這樣，莉莉絲此刻對加百列決定留下笑容更加不滿。

　　她聽見路西法走向她們。

　　他在她身邊蹲下的同時，莉莉絲已經抓起被扔在一旁的短劍，猛然側過身正對著路西法舉起。

　　人類即使用天使的武器也不會對他構成任何威脅，但路西法停止了所有的舉動，平靜的任她做出保護的姿態，用行動表明自己不會逼近。

　　直直瞪著他的目光中燃燒著憤怒：「為什麼要為天使哭泣？」

　　－－為天使？

　　「不對，這是為了『加百列』。」莉莉絲擦去眼淚，傲然的做出反駁。

　　傷了加百列的是路西法，而薩麥爾就算答應了帶她來到這－－莉莉絲知道，他是不會違抗路西法的意思聽她請求幫助加百列的。

　　她求助無門。

　　但她也不能讓路西法再次傷害加百列。

　　絕對不行。

　　莉莉絲絞盡腦汁思考該如何逃離這裡的計劃，轉得飛快得思緒卻在下一秒毫無預警的中斷了。

　　身軀因為失去意識而癱軟倒下。

　　路西法伸手接住她，挑眉看向無聲無息移動到她身後出手的薩麥爾。

　　「嗯？」前創造天使面對那眼神中的質疑，還是一臉的淡然笑意：「您似乎不太開心我帶她到現場，所以這算是將功贖罪？」

　　路西法再次嘆氣。

　　是明知道他的打算，故意合理包裝那些打亂了計劃的行為吧。

　　不過路西法不能去否認薩麥爾的做法更簡潔迅速。

　　「好吧，」薩麥爾半舉著手，目光轉向加百列：「那這部分，需要我代勞嗎？」

　　路西法低下視線：「……不。」

　　那是個無異於平時的午後。

　　很久之前，天界的安穩美好就已經無法滿足莉莉絲了，那只是一成不變的煎熬與痛苦，如果她沒有目睹那一幕的發生，也許她就只會那麼無聊而厭煩的度過那天。

　　她原以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

　　稚氣未脫的少女靜靜坐在一旁，耐心的等待她停止無聲的哭泣。

　　許久後莉莉絲才抬手抹去臉上殘留的淚水，露出苦笑：「很奇怪吧？我以為那都只是『曾經』而已了，關於我愛他，早就已經過去。」

　　可是她還是會因此感到心痛並哭泣。

　　「－－不，」少女低下頭想了想，然後搖頭，重新抬眼對上莉莉絲轉頭的目光：「哭泣不一定是為了什麼，當然，如果是因為愛而哭泣也沒關係。」

　　天使的語氣稍微放慢了些，那不是猶豫，而是莉莉絲所知道的，她正在正視這件事、這件事對她而言是『必須要認真去思考』的。

　　加百列挑了一下措辭：「可是如果非得哭泣不可，就要確認妳眼前的人是不是在乎。」

　　莉莉絲愣住。

　　「妳想為誰哭泣、為什麼而哭泣，或是獨自哭泣，都沒關係。」加百列抿了抿嘴唇，輕輕牽起她原先放在膝上的手，緊握：「可是如果要讓別人看見妳的眼淚－－」

　　加百列未能完成那句話。

　　她與米迦勒徵求來的時間在那個瞬間結束，僅僅只能匆促的對莉莉絲承諾自己一定會再來找她。

　　莉莉絲在那之後也忘了告訴加百列，她早已明白那個道理。

　　意識從朦朧間清醒的那刻，莉莉絲想起過去的事情，像是被電到般的彈坐起來，恨不得一巴掌打醒自己。

　　明明早就明白那個道理了不是嗎？

　　厚毛毯從她身上滑落，冰冷的空氣刺痛著所有裸露在衣物外的皮膚，莉莉絲的注意力才被從自責的情緒中引開。

　　這裡是路西法的房間。

　　莉莉絲通常只有來找他的時候在門口瞥見過擺設，但也非全然陌生，所以一眼就明瞭自己所在－－她躺在沙發上了。

　　在她失去意識之前……

　　「加百列。」莉莉絲忍不住呢喃。

　　那個受了重傷的天使、在地獄、在場的還有傷害她的人與那個人的下屬。

　　而她沒有為她做到任何事。

　　莉莉絲想要尖叫哭泣，可是寒冷幾乎棟住她所有的知覺，她還是強撐著雙腿離開沙發，想要去找個能讓她質問一切的人。

　　路西法床上的身影停住了她所有動作。

　　加百列依然沉睡，身周盤旋著點點微弱的藍色螢光。

　　「加－－」莉莉絲跌跌撞撞的跑向她，床邊的溫度似乎更低了一點，加百列的雙頰紅潤，但莉莉絲伸手輕輕碰觸她時，發現那並非低溫帶來的凍傷。

　　加百列比先前好多了。

　　原先被血色浸潤的衣物也被換了一套－－看來路西法暫時改變了主意。

　　莉莉絲只能如此慶幸。

　　「唔……」床上的人發出細碎的呻吟。

　　莉莉絲忍不住呼喚：「加百列？」

　　「嗯……？」隨著金髮的人兒緩緩睜開雙眼，周圍的溫度漸漸不再那麼讓人難以忍受。

　　加百列第一眼能判斷出的事物，就是莉莉絲泫然欲泣的臉。

　　還有身旁用過低溫度保持住的高度濕潤空氣－－讓她的疼痛減緩不少。

　　「莉莉絲……」加百列忍不住苦笑，撐起身子改成半臥在床，四周的溫度終於恢復了正常的狀態。

　　「妳這個！大笨蛋！」

　　確定了床上的人攤開雙手做出迎接的姿勢，莉莉絲才傾身抱住她，同時忍不住大罵。

　　從莉莉絲身上傳來的溫度如此暖和，加百列欣然接受她的指責。

　　兩人無聲的擁抱彼此又過了半晌，才默契的同時鬆開彼此。

　　儘管莉莉絲臉上的喜悅很快被不悅重新佔滿：「加百列－－」

　　「莉莉絲，我很高興妳選擇離開。」但加百列的話截斷了莉莉絲剩下的所有抱怨，她牽著她的手，微微笑著低下頭：「那些我沒辦法為妳做到的，雖然其中理由不那麼單純，可是他確實給了妳另一個選擇。」

　　她們之間因此陷入短暫的寂靜。

　　「……他不知道，對吧？加百列。」莉莉絲打破沉默。

　　但加百列只是保持著笑容，重新回望著她，不發一語。

　　「為什麼不說？為什麼－－」莉莉絲皺起眉頭，似乎不能理解她此刻選擇閉口不言的理由：「他是『那個對象』，不是嗎？」

　　『你的憤怒讓你變得愚昧，晨星。』

　　那名創造天使長是這麼說的。

　　所以即使無法拼湊出事情的全貌，莉莉絲也可以知道路西法肯定有著什麼誤會，有著什麼明明靜下來就可以察覺到的不協調－－但他卻沒有。

　　她所知道的加百列，是不會對此緘默不語的。

　　面前的天使試圖抽回手，不過莉莉絲收緊了回握著的力道，不願意讓她迴避這個疑問。

　　加百列放棄抵抗那可以掙脫開的堅持：「他是。」

　　莉莉絲又重新扳起臉：「那，為什麼？」

　　「莉莉絲－－」加百列苦笑，雖然知道還有人在聽，但看起來眼前的女孩在追問到滿意的答案前是不會罷休了：「妳是怎麼知道的？我不在的事。」

　　「我不會讓妳一直轉移話題。」莉莉絲蹙眉，但加百列的問題也是她想要釐清的一件事，所以在短暫停頓後，她還是回答了：「大天使長來伊甸園找過妳，三次。」

　　加百列意外。

　　對米迦勒而言，還真是少有的失態啊，不只是伊甸園，而是整個四重天馬克諾姆都是米迦勒管轄的範圍，任誰在誰不在，他都不需要『問』誰。

　　不過這也表示了她的行蹤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之外。

　　「加百列，我想妳的事情也是我能夠偷偷離開伊甸園，而不被其他天使及時發現最大的原因。」莉莉絲拉起她的手靠近自己胸口，神情嚴肅：「所以妳從來都不是『什麼都沒辦法為我做到』。」

　　對莉莉絲來說，沒有誰能苛責加百列沒做到什麼，就算是她自己也不行。

　　所以當誰這麼指責了加百列，莉莉絲會盡自己所能的去反駁。

　　加百列望著她半晌，搖搖頭：「我只是那片感覺到了責任的雪花。」

　　「固執。」莉莉絲悶悶的將腦袋靠上她掌心，但她很快就重新振作了起來－－她又不是第一天認識這名天使了：「好吧，話說回那個傢伙，妳可是主動踏出這一步了。」

　　加百列知道自己是逃避不了莉莉絲的詢問的。

　　「莉莉絲，離開。」房門毫無預警的被打開，冰冷的聲音打斷兩人。

　　－－然而有第三者介入時，往往都會有不一樣的解決方式。

　　「不！」莉莉絲鬆開了加百列的手，同時間從床沿坐著的姿勢跳起，卻立刻張開雙手，將加百列護在身後。

　　路西法沒有選擇繼續傷害加百列是一回事，但在加百列對他作出解釋之前，她所面臨的困難處境依舊沒有改變。

　　「莉莉絲，沒關係的。」床上的人柔聲。

　　但她的對話對象明顯快要氣瘋了，立刻轉身將矛頭轉向她：「怎麼可能沒關係！妳每次只要跟自己扯上關係的事情就說沒關係！妳怎麼不看一下妳自己現在的樣子！」

　　莉莉絲雙手插腰，斥責中滿是心疼和關心。

　　加百列臉上還是那帶著困擾的無奈莞爾：「那是……莉莉絲，如果有其他方法，我也不會這麼做。」

　　沉默再度降臨。

　　她看著女孩做了一次深呼吸，很努力的壓下情緒，然後鬆下肩膀，重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認真對上她的視線：「那妳會哭嗎？」

　　加百列愣了一下，她身後未再次催促人離開的路西法明顯也怔住。

　　前者很快的重新展露笑容：「就算我不會－－妳也會替我流淚，對吧？謝謝妳，莉莉絲。」

　　「妳們這兩個大笨蛋。」莉莉絲低聲抱怨著，彎下身再次給了加百列一個大大的擁抱，轉身離開房間時，她在門口再次轉身，手指輪流指過兩個人：「妳是大笨蛋－－你是比她更笨的大笨蛋！」

　　路西法無聲的嘆氣，聽著被甩上的門發出『碰』的一聲巨響。

　　床上正面對著他的天使，還是同一個笑容。